魔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7章 戒

两块木板,一座简易的木桥。

我站在院坝边缘向木桥下瞄了几眼,伸左脚试了试,展平双手让身子保持平衡,亦步亦趋向桥上走。

然而,当视线穿过木板缝隙间无尽深底,我俨然成了一只断翅小鸟从空中坠落,密枝茂叶层层刮擦、撕裂凌乱的毛羽,遍体鳞伤落到地面,头被冒出硬土的石尖穿破,炸裂般的疼痛使我苏醒过来。想伸手揉梦里被石尖刺穿的地方,发现手脚被布条严严实实绑在床沿。转头透过被撞掉玻璃的缺口看出去,一定是那两个促膝谈笑的人影撕下了我没用的床单做成布条。听到我拉布条扯动床沿的声音,两人从客厅飞奔进屋子。

是张广北和他的老乡刘番,二人年龄相仿,没在一起读书,刘番见面便详细地自我介绍。解开布条,我还有些昏昏沉沉地坐到床沿。趁我和张广北叙旧之机,刘番离开卧室进了厨房。

“你们同学呢?以前不都是他和你来的吗?怎么没一起?”

“他上学期就出事了,在学校后面的铁路上,本来那天周末是要和他一起在寝室学吉它的,我突然有事离开后,他便独自去铁路附近的野外看书……”张广北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不愿再说下去,难过的心情无以言表,我已然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和他们见面了。或许是烟和糖果麻痹衰弱了我悲悯的神经和记忆,张广北他们同学离世的噩耗并没有刺痛我,我也刚从恶魔的利齿中被抢回来,浑浑噩噩感觉不到悲伤的情绪,只有突然间失去一个好友的空荡荡。

经张广北说起,我才知道自己离开修车厂,逃离所有人的世界已经半年有余,而张广北他们离毕业也近在咫尺,同学都离开学校到单位实习了。躲藏在租住屋里吃吃睡睡的日子,唯一和外界的联系便是偷偷摸摸找张葛买烟和糖果。这唯一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之后,我把自己埋葬在时间和现实之外,与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除了张葛,没人知道我租的这套房子,而张葛和刘番认识。半年前我离开修理厂时,刘番就从张葛那里知道了此事,或许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张葛要求刘番守口如瓶,而他也死守秘密不对别人说。直到张广北和我哥到处寻找我的踪迹,知道我和张广北是好友,刘番才告诉他我租房的事情,两天前二人找上门来,刚好我烟瘾发作,头撞碎玻璃自流不止,二人拼命钳住我挣扎的四肢,把我抬起扔到床上灌了安眠药,撕床单扎成布条将我手脚捆住,又给我的头止了血。

“我昏迷了两天一夜?”我难以置信地问张广北,“既然我哥一直和你找我,为什么他没来?你们也有告诉他这地方吗?”

“事实上……没有……”张广北吞吞吐吐,“我们一起寻找两个月之后,你哥也因为有事情,不得已放弃了。”

我正要问他什么事情,刘番从厨房端来吃的,要我闲话少说,赶紧到饭厅吃了趁夜色离开。

“离开?”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饭桌旁从下,“在这里不安全吗?”

“这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3月28日,刘福来在广州的一桩交易中顽抗被击毙,而半月前,张葛也彻底失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谢春正对你已经动了杀心。”

“谢春正?第一次我在夜兰桥遇到的中年人吗?难怪之前张葛威胁我说要活命最好躲起来,现在你又说他们对我起了杀心,我到底做了什么要命的事情?”

“那中年人叫李兵,还到不了谢春正的级别,”刘番愣愣地打量我,“这几年你干啥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抽烟,他们卖的那些烟,”我摇摇头,“不至于就要命吧!”

“你真是糊涂啊,”张广北差点把碗给我掀翻到地,不过他还是忍住收回了手掌,慢慢坐回椅子里。

“你是边外人物,抽身得早,利益和生命都没有完全被锁死到谢春正的团体中,但又知道很多内情,他们对你当然更加警惕,或许警方也正在找你,抢先把你除掉对他们来说才算安全,”刘番把汤菜盛上来,我接过刘番盛的饭碗,两人看着我狼吞虎咽,“事实上我和你在李兵团体的聚会上见过几次,只是你没印象,可我特别留意你,心想这李兵,如此单纯无知的孩子也要拉进来。总有一天会坏事的,不过我估计错了,在保守秘密和糊涂上你没让他们失望,现在东窗事发,首先要除掉的就是你这样的棋子。”

经他们二人说起,我才隐隐意识到自己这几年都在干啥,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那些烟和糖果有如此强烈的依赖,而我带张葛走过的地方……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深深的自责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

“你朋友暂时恢复了神志,可过几天又会发作,他的瘾一定要戒断根,但我帮不上忙,你俩也千万别透露是我带你来的,我们从来就不认识,”刘番对张广北说,“既然你朋友已无生命危险,另找个安全的地方戒瘾,别落到李兵他们手中。就此告辞,为了我,也为了你们的安全,别找我,”刘番说完便开门下楼,迅即消失在夜色中。此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像风一样吹过的人,直到几年后在几篇莫河村人张万刚命案的报道中,才读到关于他投案自首的事情(关于张万刚命案和谢春正、张葛等人的结局,参阅我的另一部小说《留逝》)。

留下我和张广北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知所措。张广北现在也出学校,在太慈桥的一家日报发行站上班,平时都是半夜三点过去站里领报分报,晚上很晚才回来,一个人租房子住,没同学和熟人来往,应该不轻易被发现,他要我先住过去,往后再另想办法。我吃完把碗筷扔进垃圾桶,胡乱收了一拉杆箱衣物随他出门,离小区五六百米的地方打车到太慈桥今朝酒店前的大路,爬上阶梯,步行绕到后面,走完阴暗的小巷,便到了火车轨道附近他租隐蔽又偏僻的单间屋子。

我躲在这间无人打扰的民房里不用出门,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之后没过几天,因为发行站克扣员工工资,张广北和同事一起找报社说理,争取回来一部份之后,他索性辞职在家,闲的时间多出来了,吃的喝的全由他照理,不担心生活上有啥困难。

发作周期还没到,我便被来催交房租的房东徐涛发现了,他高高的个子,有些发福的身材,我见他感觉面熟,他见我瘦骨嶙峋、萎靡不振的样子也很同情,可我们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解我的经历之后,毫不犹豫答应尽全力帮助我重新走回人生正轨。

“这里阴暗潮湿,不是好的治愈伤病的地方,我和老婆商量看看你们能不能搬到我新家去住,”在湘雅村后巷的山脚,房东去年把自家只有一个窗洞、石棉瓦盖顶、纸壳糊墙的老屋推平,新修了一栋三层洋房,年初竣工,自己都还没搬进去,再说我是身无分文,而张广北上月的房租也还欠着,不把我们从现在的住所赶走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反而让我们先住他家新房呢?我和张广北没抱任何希望。

徐涛第二天很早便和妻子女儿来了,家人见我如故,一致同意为了我尽快戒瘾治愈,要我们立即搬到新屋去,房租啥的都没谈。在湘雅村后面新房戒瘾静养的日子,害怕被警察或李兵的人找到,我依然不敢出门,只躲在家里看在河滨公园夜市买的那几本书,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徐涛的女儿便会来看我,有时和她爸爸妈妈一起,他们会从自家超市给我和张广北带来吃的,原本房东家在湘雅村后巷口那里有一个小门面,由于两夫妻用心经营,这两年积攒些钱,便在门面附近租了间更大的卖场开了生活超市,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人其乐融融。

戒毒的日子很难熬,每次房东和家人都会过来帮忙,他们会在我挣扎求死前将我捆绑起来,直到熬过那段被恶魔纠缠的日子,我从昏迷和幻象中清醒过来,身体逐渐恢复,比此前好那么一点点,头脑里面乱爬乱串的虫子也比往前少了,浑浑噩噩的意识慢慢清醒,进食也渐渐有了胃口,徐涛家人便做更多滋补的美食送来,很快便把我的皮包骨养出了些许的肉。房东的女儿说是我第二个生命的种子在萌芽生长了,她和她们邻居同学或家人陪在我身边的时间更多,讲故事给我听,或者听我讲故事。

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的张广北也有事做了,在南明河尽头的水厂上班,工作是很累,不过对他而言也算是有了立足之机,可在我第六次戒毒成功后醒来,张广北已经撇下我离开了,徐涛说他爸在爆破一间废弃厂房时发生事故,他父亲和带头爆破的刘师等七人罹难,他回去处理张奉华的后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立即便昏迷过去,醒来便要去张广北家,被房东及家人拼命拦住,告诉我张广北临回家时就希望我不要乱动,使几个月辛苦的戒毒之事荒废了。再说也是为了我的人身安全着想。徐涛一步不离守了我三天三夜,也劝说了那么久,直到我决定把毒瘾戒断根都不会轻举妄动,他才放心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往后几个月,也是我清醒得最快的日子,仿佛有很多早被遗忘的经历影影绰绰地浮现,我找张广北出事那段时间的报纸来看,希望不要从报上看到关于小孩出车祸的报道,请徐涛帮忙打听王师傅家修车厂的近况,徐涛回来告诉我说那修车厂几个月前就已经没开了,好像是因为老板被人找麻烦,还有不知什么事惊动了警察,之后便被查封倒闭的,现在那里即将被改建成一座购物中心。

“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吗?”我自言自语,愧疚地低下头。

“记得回来找我,到你离开的地方,”这声音再次在脑海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文化路口擦肩而过的身影,仿佛牵引出很多她告诉我的事情。但我回到哪里去找她?她又会在哪里等我?

张广北的父亲、刘师和其他几名工人死了、王师傅家修车厂被查封破产倒闭、我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都没再见到家人……如果一切都是因我而发生,是否我的留下还会连累徐涛和他的家人?如果很多记忆在这里被唤醒,是否答案也藏在此地?

于是,趁着夜色,我一人悄悄离开了徐涛家新房子,为他们家人的安全,也为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