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猎尾巴(上)
别让心灵贫瘠,别让其荒凉。
——作者
离故乡还有一段距离,
徐涛要我步行回乡,
说是老人的嘱托。
再往前就要窥探到我心灵的大漠,
我只得下车,目送他绝尘而去,
转回头,往家的方向前行。
背包有些沉重,脚步越渐迟缓,仿佛辽远就听见父亲的责备,骂我何以还是铩羽而归。借着初升的日光,近处几间摇摇欲坠的青瓦木房,木板墙多处脱落,再往前,残垣断壁隐隐于茂密的枇杷和高大的核桃、梨树之间,延绵不尽的村庄和杂草荆棘、灌木丛生的田野一起静卧在沿山脚萦绕成无际薄海的晨雾中,以往点染这山村的炊烟、牧童、晨起忙活的村民……如今却了无踪迹,越接近村口,原本可以行车的沙石马路处处塌陷,草木穿透路中间密密麻麻的缝隙,散落着齐腰的天然屏障。
尽管常年不回家,可对家乡的变化还是非常敏感,一草一木的生长荒颓,似乎都牵连于心,所以细微的变化也能感觉出来。
荒凉,无边际的荒凉,
在侵蚀那仅存的希望,
老屋渐近,青瓦黄梁。
阶石苔深,院落草长,
桃李梧桐全只剩断桩,
找不到曾嬉戏过的地方。
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里,桌椅沙发、靠墙的碗橱依然还是记中的摆设,只是布满灰尘和蛛网,屋中间的铁炉许是久不曾烧,炉盘和烟管锈迹斑斑,经堂屋转到卧室,“吱呀”地推开卧室门,两只老鼠惊吓着从窗帘后面玻璃的破洞逃窜。
把背包取下来塞进装满衣物的衣柜底里,坐到在老家时睡的床沿,对面书桌上还放着看了过半的书和父亲戴的黑边框老花镜,书页已经泛黄,堆满厚厚的尘灰,阳光透过院子前的树叶间透射进来,星星点点撒落在书桌上,灰尘飞卷出仿佛在雕刻着美丽童年时光的闪烁光柱。书桌前红漆的木椅靠背还搭着一件旧旧的深蓝色外套。墙柱的钉子上挂着中学时背过的书包,包口拉链坏了,母亲用线缝了好几道,留下粗粗的线痕。
依旧是童年时在故乡生活的模样。
我喊着家人,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空空的屋里回响。房前屋后,甚至整个村子里面一个人也没发现,家家户户草茎深深,苔痕阶绿。
几只乌鸦从村里的屋宇间窜出,飞向宽阔的田野。
我追着它们飞行的方向奔跑,在田间几棵高大的枯枝老树找到它们停留的地方,成百上千只乌鸦站满枝头,像是给枯缀满了新生的叶子。一只狗在树下来回窜,时而抬头看看树枝上的“茂叶”。
空旷广阔的田地荒芜,杂草和灌木丛生。
有人坐在不远处的田埂,我慢慢靠近,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聚精会神打量树上树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对我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毫不惧怯地转头看看走近她仅五六米,有些局促的我,继续双手环抱膝头欣赏不远处的大戏。乌鸦争抢鸡肉,把剔光肉的骨头从树上扔下来。
“群鸦的盛宴,”女孩手指树上的乌鸦“坐过来看吧!”。
“只有你一个人,”我环顾了无人烟的荒野。
“和那只白狐呀!”她手指树下的白影给我看。
“我以为是狗,它怎么总在那里徘徊?”
“不,它马上就要离开了,”女孩话音刚落,狐狸看看树头正在分享食物的乌鸦,头也不回地跑向远处,消失进北面的森林。乌鸦欢快的叫声仍响彻天宇、不绝于耳,使这荒芜的田地偶有几分生气。
临近晌午,南面山头炊烟渐浓,这么远也可闻到浓烟混合的焦肉味,“噢——呜——”阵阵狼嚎声起,群鸦盘旋着飞离枝头,黑压压一片朝狼嚎的南面山头飞去。
“那些骨头全是鸡翅膀上的,因为其它部位都归了南面山头的狼,鸡爪、鸡腿、鸡胸、鸡脖和头、鸡尾、内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几棵空枝的枯树,树下撒满残剩的鸡翅骨头,“没人相信你还会回来,他们离开时以为你已无半分留恋,终究你还是回来了。”
“这遍地荒凉与我的期盼截然相反。”
“你本不为寻找真相而来。”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仍在真相之外,”我和她四目相对,阳光照在她稚气而又被风霜冻裂的脸上,脑后扎着简单的马尾,乌黑的头发有些蓬乱,盖过眉毛的刘海疏密不均、参差不齐,像遮阳幅沿遮挡住直射又目的阳光,却从眼里透出自发的炯炯光芒,“你知道答案?”
“这是我留下的原因,但我不知道答案,它藏在竹林深处乌鸦和狐狸筑的巢穴里,要你自己去揭开。”
“可我找不到路。”
“走吧!这是我留下的原因,”女孩站起来,伸手示意我。
她带我曲曲绕绕走出田地和村落,到东面乱石嶙峋的旷野寻找乌鸦筑巢的竹林,短暂的沉默使我沉陷对亲人的思念之中,那是对过往清幽的乡村生活的眷恋。乱石林立的旷野,路被杂草树木封闭,我们只能一点点拨开可以容纳双足的缝隙往前挪动。
“狐狸、乌鸦和狼,”女孩先打破沉寂。
“有趣的故事。”
“狐狸和鸡是朋友,知道鸡的窝点,乌鸦和狼是朋友,狼懂得鸡的烹饪之法。于是乌鸦约狐狸一起猎鸡,它们在竹林里筑巢,作为存放猎物的仓库。狐狸带着乌鸦,把所有鸡窝的鸡都猎光了,猎物塞满竹林的巢穴。”
“悲伤的故事。”
“孤独又可耻的狐狸。”
“你明明知道答案藏在哪里,为什么不去揭开呢?”
“不是留给我的,我不需要也没理由知道。”
天色渐晚,我们终于爬到最高的山脊,凉风哗哗刮着乱摇的树木。
“那儿便是,你自己去吧!我只需要引你到这儿了,已经不早,我要回去呢!”未等我回答,女孩已经转身往来时路走。
“那我送你。”
“不用,你快去吧!”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知道,随缘吧!”她摇摇头,已经向远处走去。
我循着山腰唯一隐隐有一处房屋的地方走,已然分辨不清山腰是一片竹海还是山树。
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虽然到竹林的路已经被杂木野草封闭,但清幽的石径从竹林边缘曲曲绕绕通达竹屋的巢穴,似乎可听见乐声,再靠近,发现那是旁边山石水滴进清池的声音,清脆悦耳。推门进屋,昏暗的里面空空如也,微微可见一地鸡毛像厚厚的绒毯。天光透进竹窗映照在窗前的长木桌上平平整整放着的一封封好的书信上。信封上收信人的地方写着我的名字。
我关上窗扇,把竹椅挪近桌旁,点燃桌上唯一的油灯,坐进满是灰尘的竹椅,打开信静静阅读。
夜风吹过窗外的竹叶,竹枝摇动,扑哧扫着茅草屋顶。
信纸上淅淅沥沥写满对我的控诉,自从带张葛和我一起回乡之后,隔三岔五的行程使他在乡邻之间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多才多艺,人又温润如玉,很快他便得了人心。单纯的乡邻们毫无戒备之心,他们欣然接受他从城里带来的粮果食品,乡邻们都喜欢这种诱人的美味零食,竞相追捧购买,疏不知,村邻们很快便被带入了无底的万丈深渊而倾家荡产,陆续有人为此背井离乡,余下的乡邻们有所醒悟,顺藤摸瓜,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全部聚集到我家里要家人把我交出来讨说法。见情势紧迫,家人把我修车的地方告诉了村邻们。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们浩浩荡荡涌向王伯伯家停车场,而那时候我已经住到自己租的套房里面,从所有人的世界消失了。村邻们怀疑是王伯伯家和家人们串通好,把我藏到了安全之处。一人成头,众人涌上,把修车场砸得稀烂。突如其来的混乱使两个修车厂师父被打成重伤,王师傅的小儿子也受波及,被台架上掉落的车子压断了双腿。
后来家乡就变成了这凋敝颓废的模样,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指引我到竹的女孩名字,没来得及和她多说两句话。亲人消失了,朋友也见不到踪影,最后女孩的身影也暗淡下来,我忘记了带张葛他们去过多少地方,给那些生意盎然的地方带去过多少毁灭,全然不知时间是在向前走还是向后退,抑或停留在那最暗淡的时刻。我仿佛被困在一座了无人迹的孤岛,退化成一截任风雨蚀刻的木头,朽烂凋腐。
敲门声轻脆响起,是那女孩来了吗?
我从沮丧中回过神来,欣喜地望出那山影幽然的竹窗。
门没上锁,来人敲了几下便推开径直走到我跟前,两个孔武有力的警察,他们见我孱弱的样子,愣了一会儿。
“我们已经候了你很多年,知道无论过了多久都会回来的,”其中一个伸手压在我肩上,沉重如石。
“我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跑,”信纸随着我散开的手指,飘落到桌上昏黄的油灯光焰上,扑腾燃起一缕晶亮的火苗,“我,只是不知道,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泪水划过我满眼的星空。
警察松开手臂,信纸很快化成一团灰烬洒落在油灯周围。
“你回来,我们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再不用满世界的寻找”另一个警察开口。
“一切皆因我造成的,理应让我来还,”我想,但没有说出来,低头随二人走出屋子。上山的路比下来时好走很多,夜晚山顶的风景罩在浩瀚的星光下,山风也无法打破这渺远寂静。
许是因那余火未燃烬的信纸点燃了干燥的桌布,山下的竹屋瞬间被熊熊大火包围,火光冲天,把竹林照如白昼,回救已然来不及,守到火光熄灭,确定只有竹屋化成灰烬,没引起山火之后,两个警察方才随我向另一面山下走去。警车停在村边隐秘的路口,像一墩不起眼的灰色山石,另两个警察在车里等着我们。
我泰然地随他们钻进车箱,没再看一眼来时所见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