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老太太闻言,方忆起今日来林府真正的正事儿,忙强挤出一抹笑意,道:“大郎媳妇,你是个好的,自嫁入咱们林家以来,阖族上下没有不夸的,没有不赞的,因此前儿个我与你们三叔,才会放心将我那两个娘家侄女儿送于了大郎做妾,一来想着能与你分忧解劳,二来也盼着她们能早日为大郎为咱们林家开枝散叶。”说完看向贾敏,有意顿了一顿。
寻常人遇上如厮情形,便是再不待见那说话儿之人,面对人家的当面奉承夸奖,至少亦要假意谦虚推脱一番,后面彼此再要说什么,自然顺理成章得多。偏贾敏因心里实在太不待见这三老太太,以致面对后者主动伸出的“橄榄枝”,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因只是仍低垂着头,假意在想事情,作未听见状。
如此一来,三老太太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便有些挂不住脸子,索性又要拍桌而起了。还是林大太太在后面瞧出她的意图,忙越礼将她强行按回椅子上坐了,又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方强忍住,旋即便又顾自说开了:“我与你们三叔倒是一片好意疼你们,只是前儿个我怎么恍惚听说大郎媳妇你很不待见我那两个侄女儿,至今仍未让她二人与大郎圆房呢?说句心里话,同为女人,大郎媳妇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打小儿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况即便与她二人开了脸,她们不也仍得敬着你,她们生的孩儿不也仍得尊你为母吗?何苦来呢,没的白让大郎难做,更没的白让他心里时刻为自己没个继承香火的人儿不自在!”
贾敏再想不到平日里一贯道三不着两的三老太太,竟会忽然说出这么有条有理的话来,一时倒怔住了,待回过神来,便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看来临来之前,她没少受某些“高人”的指点啊!只是他们若以为如此便能逼得她夫妇二人就范了,那他们可就打错了算盘!
因抬头淡淡一笑,道:“所谓‘长者赐,不可辞’,三老太太您又是一番好意,我若再要乔张拿致的,岂非太过不识抬举了?”
说毕脸色一沉,话锋一转,“只是我家老爷说什么也不肯去两位妹妹那里,我能怎么着?总不能硬逼着他去吧?万一惹恼了他,可怎么样呢?不如三老太太您帮我劝劝他去?您是长辈,您的话他多少还听一些儿。”
话音刚落,周嬷嬷几个便忙都赔笑着说道:“太太敢是急糊涂了,也有作婶娘的管侄儿屋里人的理儿?传了出去,没的白让人笑话儿,三老太太最是讲规矩的,又岂会真做出此等让人笑话之事来?”
一席明褒暗讽的话儿,说得那三老太太刷地红了脸,讷讷的一时倒找不到话来反驳了。
正沉默之际,忽有几个丫头进来笑道:“回太太,京城里老太太舅太太打发人与太太送东西来了,说是有好几大船呢,林管家已亲领着人接去了。”
贾敏一听,喜之不禁,忙道:“母亲与嫂子又遣人送东西来了?那过会子必定有人来请安,快预备赏钱与尺头去,再命厨房整治几桌酒席,待管家来家后,亲自招呼着坐席去。”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贾敏方向王嬷嬷周嬷嬷等道:“难为母亲时时记挂着我,四时都打发人送东西来,偏我却一直未得空儿归宁,不说不能承欢膝下,母女之间甚至连面不能一见,真真是不孝至极啊!”说着已是滴下泪来。
王嬷嬷等人忙道:“老太太向来最疼太太,定然能感受到太太一片赤诚之心的,太太快别伤心了,倒是赶紧收拾妥了,等着京里来的人来请安罢。”
主仆几人竟是直接视那三老太太一家子若无物,只管自己说了个热火朝天。而后者虽瞧得又气又恨,却亦终于记起贾敏是有一个显赫娘家的,且一年四季都打发人送东西来,显然极看重她,真要惹恼了她,她们也休想有好果子吃,说不得强作出笑脸道了别,悻悻然的去了。
虽然心里很为三老太太一家子方才的到来生气,但娘家来人的喜悦到底更大,因此待三老太太等人一离开,贾敏便情绪大好的命人服侍自己更衣打扮起来,务必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家下人等面前,以便其将来回京后回贾母话时,贾母不至于太过担心她。
黛玉躺在一旁榻上瞧着贾敏忙碌,心里亦是为她高兴,不管怎么样,有这样一个疼自己如命的母亲,又有如海那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贾敏这一生,亦算是足够的了!
一时打扮妥当,瞧着更又明艳动人了几分的贾敏便亲自抱了黛玉,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到得前厅,静候起下人带贾府来的人请安来。
王周李陈四嬷嬷系贾敏的陪嫁,一如贾敏一般,亦是十几年未曾回过京见过家人的,如今闻得京里来人,料想她们在京里的父母亲人必定与她们带了东西来,亦是喜悦激动非常,到得厅里,便开始一面陪着贾敏说些京城的旧闻,一面心神不宁的张望着门外。
正说得眼窝发热之时,便有人回:“贾府四位管家娘子来请太太姑娘安。”贾敏听了,忙命人请进来。
就见四个约莫四十往上年纪,穿戴举止都极为得体的女人肃手进来了,见了贾敏,先便跪下磕头道:“奴才们奉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之命,来请姑老爷姑太太表姑娘安。”
贾敏见四人俱是以往送东西来的人,忙笑着命她们起来,又命人拿了四个脚踏来令她们坐。她四人先还再四不肯,架不住周嬷嬷等人在一旁又是拉又是劝的,只得告罪半身坐了。
贾敏便问道:“多早晚从京里出发的?路上可都还顺利?除你们外,一共还来了多少人?”四人忙起身一一回了,又赔笑道:“老太太成日念叨着姑太太,又念叨姐儿,生恐姑太太没有带过小人儿,在家急得什么似的,只恨不能亲自来指点姑太太。如今奴才们见了姐儿生得雪团一般,明儿回去回与老太太,她老人家不定怎生高兴呢。”
“难为老太太她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还得时刻为我这个不肖女操心。”贾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方又问道:“老太太身子可大好?家里其他人也都还好?”四人本正为招得贾敏伤了心而忐忑,见她主动转移话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忙争相捡些贾府及京城的新闻说道起来。
说了大半日,贾敏犹意犹未尽,还是因管家亲自来请去后面儿瞧贾府送来的一应东西,她方令那四个女人暂时止住。又打发了人带她们去下房先梳洗规整一番,才一径往后面去了。
就见后院厅柱下的石矶上,早已铺就了一大张红毡,其上则小山一般堆满了各式各样吃的玩的用的物事。旁边的甬道上,还有媳妇婆子们在忙着进进出出的搬东西。
瞧得贾敏过来,众人忙都停下手上的活计,敛神肃手立在了原地。
贾敏靠前大略瞧了瞧面上的物事,见其无一不是精心挑选过的她素来喜爱的吃的玩的,便知这必定是贾母亲自挑的,心里霎时是又酸又甜。
被裹得严严实实躺在王嬷嬷怀里的黛玉见此状,心里亦有几分感动,虽然后世人推测贾母后来待黛玉并非全然真心,而是在自家的利益与亲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但贾母对贾敏这个女儿,确实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傍晚如海自衙门来家,夫妻对坐用毕晚饭后,贾敏先心情大好的与他说了贾府来人之事儿,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将白日里三老太太一家子上门来之事亦大略说了一遍,末了苦笑一声,叹道:“怎么咱们一家三口儿想要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就这么难呢!”
又强忍着心酸黯然道:“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我肚子不争气,不能为海哥为林家传继香火,不然咱们若是有个哥儿,我便大可理直气壮的连大门不让她们进,也不必受那等闲气了!要不明儿我便打发人请官媒来,好生与你挑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作二房?只待新人生下哥儿,三老太爷一房自然再无话可说,你瞧着好是不好……”
话音未落,已被如海满脸愠怒的打断:“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儿!你我夫妻十数载,我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还不了解的?我若真为了所谓的‘传承香火’便要去纳妾,又岂会等到今日,咱家后院儿这会子不是现成便有两个,你多早晚见我踏进过后院一步?再说远一点,当年你还不止一次说过要我纳了你那四个陪房丫头,我又纳了未曾?我十数年如一日的拿真心待你,你可好,倒一次又一次主动将我望外推,也不怕那一日我真个寒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