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支离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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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冬去春来,周君彦得了一个国际数学比赛的二等奖,托福考了很好的成绩,毕业之后申请美国的学校几乎不成问题了。而我的托福成绩不好不坏,课外也没有任何可以吹吹的东西,早早地就开始为了申请学校的事情发愁了。四月份,妈妈回国来看我。时年四十三岁的她,穿一身奶白色的衣裙,带着一串珍珠,微卷的头发松松绾起,周身带着些许若隐若现的香味,温柔而干净。她告诉我那是一种香水的味道,浪凡的,名字叫“雅弦”。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央求她把随行带来的那瓶送给我。之后的几年时间我浑身上下都是雅弦的味道,直到二十三岁那年,我在纽约葛瑞尼街的一家香水铺子里买下一瓶“光韵”淡香精,方才发现那种梦境似的淡紫色液体比黑金色的“雅弦”更适合我。讽刺的是这两种香水表达的都是母亲对女儿的情感,对我来说,它们绝对做到了。旁人用香水隐喻爱情,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香水替代母亲。按照多年的惯例,妈妈给我带来衣服、裙子、化妆品、唱片和原版书。

不同的是,那一年她还带来了她的美国丈夫,和一个在欧洲结识的朋友。那个美国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妈妈叫他“强恩”,是个脸色红润,身材微微发福的生意人,照时髦说法是“职业经理人”。此人看起来足有六十岁了,总是假惺惺做作出一副既慈祥又开明的样子跟我讲话,要不就是在我妈身边殷情伺候着。我从心底里觉得,他根本配不上我妈。而那个朋友就惊艳得多了。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艺术家真人,名叫朱子悦,搞摄影的,她的作品那一年正在本市的美术馆里展出。人长得不好看,说实话是挺难看的,眼睛不大,无可救药的单眼皮,颧骨很高,大嘴。不过,她的头发很美,长度到肩胛骨下,带着一点柔和的棕色。她总是穿着黑色、灰色或是深紫色的宽大衣服和阔腿长裤。虽然那可能只是为了掩饰她太宽的髋骨,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她有种不同寻常的风格,不像是从人间来的。我猜不出她的年龄,仰面躺在喜莱登酒店房间里六尺宽的大床上,问妈妈:“她几岁?”“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也已经在读高三了。

”“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她离婚很久了。现在很有钱,而且有个年轻的情人。”我抓过一个缎面的抱枕蒙在脸上,笑起来:“太酷了,我以后就想变成她那样的人。”情人,我心里想,情人,我不太明白这两个字其中的意思,但肯定是不同于普普通通的恋爱或者婚姻的关系。我只顾胡乱琢磨,根本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年轻的情人”了。第二天,我穿着那件里维埃拉式的比基尼去酒店的温水游泳池游泳。在五星酒店,这样的泳衣不算是新鲜玩意儿,洋妞儿土妞儿都穿。我站在池边伸出一只脚试试水温,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似的。我抬起头,发现上一层的玻璃护栏后面站着一个人,不高,挺瘦的,穿着暗红色的衬衣和黑裤子,玻璃的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我没在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另一头再抬头,那人已经走了。晚上,妈妈和老美带我出去吃饭。出发之前,妈妈告诉我:“朱子悦和她的朋友也会来。”说话的同时神秘兮兮地对我眨眨眼睛。

我立刻就明白过来,惊喜地大叫:“她的情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情人”究竟长得什么德行,赶忙穿上妈妈带来的新衣服。那是条黑白镶拼的连衣裙,中袖,没什么腰身,长度到膝上五公分,下面搭黑色的尼龙袜和平底鞋,鞋口有个细细巧巧的蝴蝶结。打扮好了去照镜子,镜子里面的人看上去就像是个高个子的、半成熟的孩子,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一个略带稚气的大人。妈妈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银灰色缎子的翻领。美国人强恩喜气洋洋地看着我们,故作风雅地说了句法语:“Quelle bonne chance d’être accompanié par deux belle filles!”(运气真好,有两个漂亮姑娘陪着。)妈妈笑着把那个句子又说了一遍,纠正他含含糊糊曲里拐弯的美国口音。我们到餐馆的时候,朱子悦已经到了一会儿了,一个人坐在一张看得见江景的桌子旁边,上身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V领开得很低,露出大半胸部,不是年轻女孩的那种新鲜结实,但是依旧光洁丰满。

她跟大家打过招呼,对我妈说了一句:“林晰去洗手间了。”片刻之后,那个“林晰”来了,暗红色衬衫,黑裤子。看衣服,我认出来他竟然就是我在游泳池见过的那个人。他个子真的是不高,我当时已经有一米七五,穿着平底鞋,和他差不多高。但是,他长得非常漂亮,是那种沾了点女子气的漂亮,五官精致,睫毛长长的,看起来也非常年轻,顶多二十三四岁。我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脸了,只不过他皮肤晒得有点黑,带着些阳光的味道。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他发觉了,也看着我。一顿饭的时间,我们都在互不相让地瞪来瞪去。结账的时候,朱子悦坚持她来请客,说这顿饭算是为林晰饯行的,因为他得到一个工作合同,就要去纽约了。从餐馆出来,妈妈和强恩送我回家。刚上车,妈妈就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分手了。”我转过头看她,她说得有点意味深长,脸上却没有一点惆怅或者惋惜的表情。回想起刚才餐桌上的那两个当事人,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友好、平静,好像一点也不难过。我心里有些恼了,这帮人是怎么了?!如果我短暂的、简单的爱情完结,我一定会难过得死掉,即使死不掉也会流许许多多的眼泪来悼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