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支离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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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多钟了。出发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拜托了林晰去接机。但是,我拖着一个三十二寸的行李箱在国际到达口看了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秀丽时髦的人影。就好像小时候到陌生的地方玩,一转眼不见了大人,我紧张起来。刚开始觉得有点怕怕的,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循着声音看见一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灰色毛衣和旧牛仔裤的人朝我走过来。看面孔才认出来就是林晰。他看上去瘦了一点,脸上已经退去了阳光的痕迹,变白了,打扮得更像是衣着随便的大学生,跟在上海看到过的那个穿暗红色普拉达衬衣的小白脸判若两人。他走到我面前,没笑,也没打招呼,更没表示欢迎,只是伸手接过箱子,对我说:“快走吧,这里停车是计时收费的,快到时间了。”于是我们就抓紧时间。我跟着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了机场门口的车道边上,又遵照他的吩咐,“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几分钟之后,他把车开过来了,一辆很旧的红色雪佛兰皮卡,车窗还是手摇的,车屁股后面的拖斗里团着一块黑色油毡布。

上车坐定,他好像还是没有要跟我聊聊的意思,我看看他,先开口了:“你衣服穿反了。”他低头看了看,笑了一下,把毛衣脱了,翻了个个儿又穿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今天先到我那里,明天上午我陪你去学校注册。”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嗯”。破车驶上公路,引擎发出不协调的杂音,好像很吃力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散架了。我歪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纷杂的车流和陌生的路牌,很久才转过脸来问他:“你几岁啊?”“二十六,怎么了?”他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回答。“我在想是叫你大叔呢,还是大哥。”“就叫名字好了。你妈就是让我来接你一下,没说要结亲戚。”我心里想,这人还真是会撇清关系,有什么了不起。故意问他:“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怎么开这么破的车,混得不好吧?”“我给一家广告公司拍照,有时也给杂志社拍。”他回答,然后瞟了我一眼,“你说我该开什么车?”“保时捷,”我说,“你该开保时捷,旁边再坐个艳女。”“我要有那些钱早就辞掉工作了,等花完了再找活儿干。”“辞掉工作去干吗?”“去旅行,去很多地方,”他说,“你绝对想不到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漂亮的地方。 ”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问他:“你上次去哪里晒得那么黑?”“冰岛。”“好玩吗?”听起来又冷又乏味。“那里就像一块没切过的钻石。”他这样回答。我不懂什么钻石不钻石的,心里想,浪子就是浪子,哪怕换了套行头,骨子里还是老花头。只是不知道朱子悦和他究竟是谁甩了谁,好奇,但没敢问。林晰的住处就在机场所在的皇后区的东南片儿,一个人口密集的陈旧街区。他一个人租了一间挺大的半地下室,一个大统间,厨房起居室连在一起,另外用一扇铁皮的移门隔出一小间卧室。房间打扫得出人意料的干净,零碎的东西全都收在白色半透明的塑料盒里整齐地码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单身男人住的地方。外面那半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一面墙上挂着一卷三米多宽、灰白黑三色的无缝纸,旁边摆着反光板、一个微型摄影台和一组简单的电子闪灯。当然,这些名词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卷纸、几块板、几个灯而已。他帮我把箱子拖进房间,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然后指给我看厨房旁边两扇一模一样漆成红色的门,关照我:“左边的是卫生间,右边的是暗室,不要开右边的门。”

说完还不放心,拿了张白纸,用马克笔画了个禁行标志挂在右边的门上。我瞟了一眼门上那个红叉,做了个鬼脸。他可能看见了,却也没说什么,打开起居室的折叠沙发,告诉我:“你睡床,我睡沙发。等水开了,你先洗澡,”转头又补充,“记得别把热水都用光了。”小气鬼,我在心里说,四下看了看,问他:“电话在哪儿啊?”“对了,给你家里打个电话。”他扔给我一个砖头一样的无绳电话,“你妈那儿先别打了,天还没亮。”娘娘腔,我心里又说。两句话跟爸爸报完平安,我又拨通周君彦家的电话,响了一下就有人接起来,就是他。“你声音听起来好近啊,”他说,“真想象不出来我们离得那么远。”二十几个小时的旅行之后,我们相隔一万四千五百公里。我好像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旁边还有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听着。所以,我只告诉他,我已经平安到达,一切都好,就挂断了电话。打完电话,我从箱子里拿了内衣裤和睡衣到浴室里洗了个超长的澡,一部分是因为心里难过,也有点存心跟林晰过不去的意思。等我吹干头发出来,林晰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睫毛在漂亮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走过去踢踢他的脚,说:“我洗好了哦。”说完就走到铁皮门后面的卧室去,一下跳上床钻进被子里。我在飞机上几乎没有睡着过,二十几个小时之后,因为时差的关系,我还是一点也不困。床上铺的灰色条纹床单像是刚刚洗过的,透着些干净的肥皂味儿,贴在身上干爽而略带着点粗糙,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我就蒙着头蜷着身子躺在那里,闭上眼睛,想周君彦,想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想将来的日子。又过了半个钟头,才听到浴室的水声,应该是我把热水全用光了,他又重新烧的。我装睡,量他也拿我没办法。他洗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几分钟之后,“嗒”的一声,外间的灯关了,房间暗下来。我翻身掀开被子,睁开眼睛,看见冷冷清清的月光和路灯的光亮从刚好露出街面的狭窄的窗户透进来,隐约照亮这个灰色房间里的一切。夜已经深了,屋子里很静,外面偶尔传来夜行人的脚步声、咳嗽和讲话的声音。再远一点的地方,是车流声,更远处,一万种陌生的声音在高楼大厦形成的峡谷里回响。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多远的地方。黎明之前,月亮落下去,我终于浅浅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头的闹钟“嘀嘀”地响起来,又很快被人按掉了。我哼哼了两声,翻个身,继续睡。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初秋清澈微凉的阳光照进房间,我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瞬间闹不清自己身在哪里,直到听见林晰在外间对我喊:“快点起来,上午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事。”我去浴室刷牙洗脸,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牛奶,一个水煮蛋,旁边一个盘子里盛着两片夹着块奶酪的土司面包。他指指桌子上的东西,说:“快点吃完,我们八点半出发,十一点多就能到了。”“我不吃早饭的。”我一点也不领情。“那从今天开始吃,不要生病了给我找麻烦。”他回答,没得商量的语气。自打我记忆所及的儿童时代,从来没有人这样管教过我。我的父母总是忙于读书写作,接连不断地准备考试,同时用一种放任甚至于放纵的方式养育我。我觉得很新奇,今时今日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要吃早饭”,而我原本还以为他是一个多么风流荒唐的人物呢。在这样一种奇特念头的驱使下,我真的吃了那顿早饭,直到上车还觉得胃里堵得慌。

再加上就要到一个新学校,心里紧张,前一晚又没睡足,早饭还吃多了,结果就是,那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弄得我快吐了。我们到达洛斯寄宿中学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那间学校坐落在康涅狄格州西南部的安苏尼亚镇,算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条河穿过校园,校舍很有些古韵。林晰带着我在分管国际学生的秘书那里办了入学手续。学费和膳宿费已经提前汇到了,填了几张表格、签了几个名字之后,我拿到了学生证和宿舍的钥匙。钥匙上贴了个标签,上面写着:斯堪的纳维亚楼,四零九房间--我未来一年的“家”。从秘书办公室出来,林晰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安顿下来。

同屋的是个金发的美国女孩儿,因为是假期还没返校,只看见一张八寸的照片摆在写字台上对着镜框外的空气俏笑。“一周五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到下午三点四十五上课,星期三和星期六课后有体育活动。上课要穿校服和黑鞋。宿舍晚上十点锁门……”林晰临走又啰啰唆唆地把校纪校规用中文重复了一遍,最后问我,“你有我电话的对吧?”“有。”我回答,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心里却有点害怕他拍拍屁股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他点点头,真的走了。半个钟头之后,却又回来了,扔下一包东西,和一句话:“以后用完了自己去买。”打开一看,全是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品,甚至还有卫生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