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学艺 (1)
一天晚上,覃玉成帮杨妈收拾完厨房,关上大门,听到后院传来丁冬的月琴声。这是他进入南门坊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弹琴,之前这院落里一直安静得出奇,他曾为此感到诧异,师傅难道平时不练琴吗?现在琴声如久旱之后的雨滴,悄悄的溅落到了院子里。幽黑的池水漾开了细小的涟漪,睡莲的叶子轻微地颤动,金鱼将它们圆圆的小嘴朝天翘起,鼓出一个个小气泡。覃玉成兴奋异常,越过池子,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他站在天井中央,循着琴声仰起头颈。
后院北面楼上的厢房前,有一个突出的露台,南门秋怀抱月琴端坐其上,小雅则坐在一旁,小小的溜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披肩。天空湛蓝幽深,星星稀稀落落,从覃玉成的角度看过去,一轮澄黄的圆月正悬挂在师傅的头顶。衬着夜空,两个人影清晰得像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只是,它们凝然不动。月光如透明的纱帷从高空悬挂下来,罩住了院落里的一切。南门秋似乎是即兴而弹,并不成曲调,拨子时而迟缓,时而轻快,散淡而空幻。悦耳的琴音蹦蹦跳跳地从露台上坠落下来,覃玉成情不自禁地牵起衣襟,想将它们一颗不落的接住。
不知什么时候,琴声戛然而止,余音飘渺。南门秋缓缓站起,朝下面看了看,沉静地道:“是玉成吗?你先洗澡更衣,再到露台上来吧。”
覃玉成心中一喜,师傅终于要教他弹琴了。
他赶紧洗了澡,换上崭新的蓝长衫,轻轻地走上露台。
露台上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搁着一把月琴,琴前放着一只小香炉。他在南门秋的示意下,先向月琴作了一个揖,然后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顿时,缕缕香气就在他们四周缭绕起来。南门秋端坐不动,微闭双眼,念念有词。然后,搓搓手,拿过月琴,递到覃玉成手上。师傅如此郑重其事,让覃玉成一时手足无措。师傅叫他将月琴各处抚摸一遍,告诉他哪是琴头,哪是琴颈,哪是弦轴、琴弦与缚弦等。师傅将一片光滑的牛角拨子塞在他的手中,教他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握拨子拨动琴弦。师傅说,左右手力度都要适中,不可绷得太紧,亦不能太松弛,内心呢要纯净,心纯才能音纯。你要把月琴当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人琴一体,才会互相亲近,月琴也才会顺从你的心意,那时你会觉得每一个音都是从你心里弹拨出来的,那么清脆那么好听。师傅又说,扫地红尘飞,才著工夫便起障;开窗日月进,能通灵窍自生明。做人也好,学琴也罢,概莫能外啊。
毕竟是头一次摸琴,加上小雅又在身边看着,覃玉成有些紧张,手心的汗把拨子都濡湿了。幸好夜色朦胧,没人看见他的表情,悄然拂来的凉风抚慰了他的心。他慢慢平安静下来,按照师傅的指点拨动了琴弦。于是,他听见此生拨出的第一个琴音铮然而鸣,像一只活泼的小鸟振翮而起,带着一道金色的弧线,直射入秋夜深处……当天深夜,覃玉成是把月琴放在被窝上抱着入睡的。
露台此后便成了覃玉成主要的练琴场所,只要不下雨,他就会抱着月琴,拿条靠背椅,跑到露台上来。露台上有宽阔的夜空,有清爽的小风,四周还环绕着墨黑的屋顶和静静峙立的马头墙。他喜欢听着自己拨出的琴音纷纷扬扬的洒落下去,给寂静的院落平添一种生动与韵味。
就像教他识工尺谱一样,南门秋只点拨他几回,就很少露面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说,学艺一要领悟,二要刻苦。这些话覃玉成都记在心中。他坐在露台上,心不旁鹜,反复弹拨着那四根弦,奏着那几个还不太准确的音。他不知枯燥,反觉饶有趣味。
让他有所顾忌,又感到尴尬的是,南门小雅时常抱着一把月琴坐到他身边来。小雅的月琴也弹得不错,她是来充当临时师傅的。可她让他紧张,老是想到她是个女人。她身上的香甜气息让他有窒息之感。他怕在她面前露拙丢丑,手指头发僵,弹出的音愈发不准。他满面发烧,直恨自己不争气。小雅鼓起眼睛说:“你哪么搞的?我一来就弹得差些了,是不是嫌我打扰你了?”他急忙摇头,他哪里敢嫌师傅的女儿呢?她来也是为了他呀。
小雅的耳朵尖,听到有不准的音,就告诉他手指没到位,就会搬动他的指头,要他反复地练。他只能乖乖地听从她的使唤。时间一长,他心里安静了,也忘了小雅是个女人了。弹了几晚后,小雅干脆拿来一个唱本,教他弹里面的一首《双飞燕》,小雅弹一句,他再跟着弹一句。反复多次之后,他居然就弹得顺畅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小雅好像成了一个领路人,走几步就等他一下,他呢就赶紧踩着她的脚印跟上去。慢慢慢慢地,他就跟着她走到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月光下弹着,师兄季惟仁来了。季惟仁早已出师,在河沿街的永昌炭行里过称兼管账目,很忙,除了跟师傅外出弹月琴,平常极少在南门坊出现。季惟仁登上露台对覃玉成说:“师弟,不要弹师傅没教的曲子。路要一步一步走,路都不会走就想跑步,是不行的,是会跌跤子的。”覃玉成红了脸,嗯了一声。季惟仁又说:“要是师傅听见了,会不高兴的。我们做徒弟的,要恪守自己的本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师弟你说是不是?”覃玉成心里惭愧,又嗯了一声。南门小雅在一边不高兴了,说:“你就不要再摆师兄的派头了,不怪玉成,是我要他弹的,爹要怪罪下来,拿我是问便是。”季惟仁笑道:“既然是你叫他弹的,那就没事了,谁不知师傅见你就让三分呢?我不过是为师弟好,要想把月琴弹好,先要把底子打扎实。”小雅抓起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说:“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既然你是师兄,就你来教教他吧。”说着就将自己的月琴往季惟仁手中一塞,转身就下楼去了。
季惟仁微微一笑,就坐下,当仁不让地教起覃玉成来。他抱住月琴,眼睛微闭,凝神默想片刻,然后不无炫耀地弹了一曲。他边弹边甩着头,抖动着肩,随心所欲地将无数的乐音拨了出来,宛若随手抓了把豆子漫天抛撒,一片美妙的丁丁冬冬声不绝于耳,把个覃玉成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掉出来。季惟仁告诉他,演奏月琴有弹、拨、撮、滚、按、颤、滑、吟、刮等多种技巧,并且一一演示给他看。季惟仁又说,唱月琴不光要弹好月琴,还要会唱,生、旦、净、末、丑都要拿得下,所以呵,你学艺的路还长着呢。你知道屋檐下面的石板上那些小圆洞是哪么来的吗?是屋檐水滴出来的,天长日久,水滴石穿,要有这样的恒心来磨练,演艺功夫才能达到师傅那样的境界。
覃玉成看得入神,听得着迷,只知一个劲点头,双手抱着月琴忘了动弹。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时间已经很晚,季惟仁停止了他的传授。他欲下露台,忽然拿过覃玉成手中的月琴端详了一遍,沉吟片刻,才说:“师弟,看来师傅格外看重于你呢。你看这弦轴的拧头,镶的象牙呢,这是师傅最喜欢的琴,他都没让我摸过,却给你用了。所以呵,你千万不可辜负师傅的一片苦心。”覃玉成嗯一声,慎重其事地点头。季惟仁说:“以后你不要在露台上练了,天气冷了,人一练琴就浑然不觉,寒气会伤身的。”覃玉成忙谢谢师兄的关心。季惟仁却说:“我不单是关心你,还关心小雅。你一在这练琴,她就会陪着你,她的身子那么瘦弱,抵挡不住寒意的。小雅是个可怜的人呢……”覃玉成好奇地问:“她哪么可怜?”季惟仁严肃地道:“你不晓得就莫问。我们都是她的师哥,要爱护她,以后事事处处,都要替她着想,替师傅分忧。”
覃玉成说了一声好,便送师兄下了露台,穿过回廊,来到前院。出门之前,季惟仁回头又交待说:“哦,你以后在自己房里练琴,不要让小雅去,那样不好的。”他不太懂师兄的意思:“为什么?”季惟仁说:“圣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小雅还不太懂事,又有点任性,我们做师哥的要想得周到一点。”覃玉成点头:“师兄放心,你的话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