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灰意冷
南门秋走了,正好从冬青前过,他几乎伸手就可摸到覃玉成的头,但因天色黑了,他没有发现他。覃玉成从冬青丛里钻出来时,南门秋早已走远了。
覃玉成赶回到城内,南门坊那两扇厚实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还是不敢贸然叩门。他从门缝往里看,中堂客厅里有灯光,但是近处没人。他背对大门沮丧地坐下来,呆呆地望着街面。这时,清脆的月琴声从门缝里钻出来的,轻轻地敲打着他的背。他转身将门往里推一把,门缝张大了一些,月琴声也更清晰一些了。但是,他还是只窥见灯光昏黄的窗户,没见到人。
月琴令他着迷,也令他落寞忧伤,听着听着,他脑子迷糊了,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些星星随着月琴声跳舞……但突然之间,大地摇晃,星星们惊慌地散开,月琴声也归于沉寂。冯老七摇着他的肩:“喂,后生醒醒!南门秋先生说一不二,不会让你进门的,你又到这里坐一夜呀?起来起来,我送你到歇伙铺里去。”覃玉成只好闷头闷脑的跟在他身后往客栈去。冯老七边走边说:“后生,其实南门先生是喜欢你的,我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你要是真的连新娘子都舍得下,一心来学琴,就给做师傅的和你自己一个台阶,回家说通爹妈,写一个拜师帖过来。否则就莫想进门。南门先生不会做对不起你爹妈的事的。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覃玉成好像听到一根琴弦崩的一声响,断掉了,袅袅余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覃玉成心灰意冷,在客店里一觉睡到翌日中午才爬起床来。他跑到米粉店吃了一碗牛肉粉,拖着发软的腿往码头去。既然无法进南门秋的门,他要么搭船回家,要么就漂泊四方了。
刚刚走到街口,冯老七颠颠地跑来,一把抓紧他的手,快跟我走,好事来了!拖着他就走。到了南门坊,冯老七将他往门里拉,他倒迟疑了:“我可以进去了?”冯老七说,不可以我有这个胆么?这时南门小雅走过来,调皮地眨眨眼:“小心一点,新娘子抓你来了呢!”他啊了一声,愣住不动了。冯老七便拉了他一把:“小雅逗你耍的!你堂客帮你送拜师礼来了呢!快去给师傅行贽见礼!”
覃玉成一时懵了,云里雾里的随着冯老七绕过天井进了客厅。南门秋坐在桌前抽着水烟袋,面容肃穆而安详。桌上盘子里搁着两条染红的猪腿,还有几个礼包,看来是家里送来的。梅香坐在一侧,两手相交放在膝盖上,瞟见他进门,脸上洇出一层红晕。冯老七将一个小蒲团放在地上,轻轻地推一下他的背,他便身不由已地朝南门秋跪了下去,叫道:“师祖在上,师傅在上,徒儿覃玉成诚心学艺,特来拜见师傅!”然后,将额头在地上很响地叩了三下。在他要叩第四下的时候,南门秋伸手拦住了他,呵呵一笑,说:“好了好了,礼不在多,心诚就行,如今是新时代了,不要那多的旧礼数。起吧!”
覃玉成就起身,拘谨地坐在梅香对面。
南门秋说:“玉成啊,新婚燕尔,你即出门学艺,新娘慨然送礼,识大体,懂礼义,贤淑端庄,是你的福气!以后你不可辜负她的良苦用心啊。”
覃玉成赶紧朝师傅欠欠身子:“师傅的话徒儿谨记在心!”
南门秋又道:“梅香你也放心,我除了严加管教玉成外,也会让他常回家看看的。隔得又不远,我们可以常来常往。照人情,该请你住下,让你们夫妻团聚,可是按唱月琴这行的规矩,今晚他是不得与妻子同宿的,只好请你谅解了。”
梅香红着脸说:“我晓得。”
南门秋挥了一下手,冯老七用红漆盘子托着三块洋布,递到梅香手里。三块洋布红青蓝三个色,南门秋说这是回礼,分别送给梅香与爹妈的。梅香赶忙推辞,说礼太重了,推辞不过,也只好收下,朝南门秋鞠了一躬。然后,梅香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布包来,放到覃玉成的怀里,说是他的换洗衣物。梅香要告辞了,南门秋让覃玉成送她到码头。覃玉成还懵懵的站着,冯老七又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才跟着梅香出了门。
覃玉成很想知道爹妈为何改变了态度,但对他来说,向梅香开口是件很难的事。他甚至于畏惧与梅香对视。他走在她的背后,悄悄地瞟着她的背影,她的银耳环反射出的光线针一般刺疼了他的眼睛。到了码头上,梅香转过身来问:“我要是不来,你还打算在南门坊门外等好久?”
覃玉成脸烧了起来,看来家人都晓得他这两天的处境了。梅香望着河里的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话。他这才得知,昨天南门秋给家里带去了口信,告之了他的境况。南门秋说如果家里不情愿覃玉成拜师学艺,他是不会允许他进门的,最好快把他接回去。听说儿子在南门坊外晾着,娘急得流下了眼泪,直怪爹不该动用铁尺,把儿子逼到这个地步。爹很生气,要请人把他抓回去,可是知子莫过其母,娘怕这样做会适得其反。他的犟脾气上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的,闹僵了说不定就顺水跑到汉口,一去不回了。怎办?爹妈犯了愁,于是探询新媳妇的心思。梅香就说,抓他回家不是办法,人回了心也不会回。他是大人了,总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吧?既然他那什么爱月琴,新媳妇都拴他不住,不如就成全了他,让他学一门本事也是件好事。他总会回来的,他不至于家都不要了吧?她睡两年冷被窝不要紧,只要你们的宝贝崽喜欢就行。至于家里的人手嘛也不会少,爹妈可以拿她当男人用的,粗活也好细活也罢,她都拿得起放得下。梅香的话说得很冲,却也在情在理。媳妇都情愿了,爹妈还有什么好说的?便依了她。爹妈连夜备了拜师礼,今天一早就雇了一个脚夫,梅香便领着将礼送到了南门坊。
覃玉成半天不作声,他应该向梅香说声谢谢,可他张不开嘴。他歉意地搓揉着两只手。梅香回头看看他,叹口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你留下个空房我也得守。我看你是还没长大,还不晓得堂客的好,不见你的怪……不过我晓得你良心还是有的。你讨了个好堂客,又拜了个好师傅,你的命比我好。家里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了。有空就回家看看。我也不要你有多心疼我,晓得好歹就行,早点出师,早点回家。我想你不至于让我守活寡吧?”
覃玉成避开梅香灼灼发亮的眼睛,望着河上一张移动着的打满补巴的帆,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站在清爽的秋风里,看着湛蓝的天空,澄澈的河水,还有在水面上滑行的大小船只,覃玉成不晓得自己的承诺根本无法实现,而梅香也没料到,自己竟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