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论宗教家与哲学
家之长短得失
天下事理,有得必有失,然所得即寓于所失之中,所失即在于所得之内;天下人物,有长必有短,然长处恒与短处相缘,短处亦与长处相丽。苟徒见其所得焉、所长焉而偏用之,及其缺点之发现,则有不胜其敝者矣。苟徒见其所失焉、所短焉而偏废之,则去其失、去其短,而所得、所长亦无由见矣!论学、论事、论人者,皆不可不于此深留意焉。
宗教家言与哲学家言,往往相反对者也。吾畴昔论学,最不喜宗教,以其偏于迷信而为真理障也。虽然,言穷理则宗教家不如哲学家,言治事则哲学家不如宗教家,此征诸历史而斑斑者也。历史上英雅豪杰,能成大业轰轰一世者,殆有宗教思想之人多,而有哲学思想之人少[ 其两思想并无之人虽尤多,然仅恃哲学以任者则殆绝也——作者原注。
],其在泰西、克林威尔,再造英国者也。其所以犯大不韪而无所避,历千万难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女杰贞德,再造法国者也,其人碌碌无他长,而惟以迷信、以热诚,感动国人而摧其敌,宗教思想为之也。维廉滨,开辟美洲者也。其所以以自由为性命,视躯壳为牺牲者,宗教思想为之也。美国之华盛顿、林肯,皆豪杰而圣贤也,皆富于宗教思想之人也。玛志尼、加富尔,皆孕育意大利者也。玛志尼欲建新国,而先倡新宗教。其“少年意大利”,实据宗教之地盘以筑造之者也。其所以团结而不涣、忍耐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加富尔之治国,首裁抑教权,然敌教会非敌教旨也,其迷信之力亦颇强,故不治产而以国为产,不娶妻而以国为妻,宗教思想为之也。格兰斯顿,十九世纪英国之杰物也,其迷信之深,殆绝前古[ 格公每来复日必往礼拜堂,终身未尝间断。又格公尝与达尔文对谈,终日达娓娓语其生物学新理,格公若毫不领略其趣味者然——作者原注。
]。其所以能坚持一主义,感动舆论、革新国是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日本,维新前诸人物,如大盐、中斋、横井、小楠之流,皆得力于禅学者也。西乡隆盛,其尤着也。其所以蹈白刃而不悔,前者仆后者继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我国,则近世哲学与宗教两者,皆销沉极焉。然若康南海,若谭浏阳,皆有得于佛学之人也。两先生之哲学,固未尝不戛戛独造,渊渊入微。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唤起全社会之风潮,则不恃哲学,而仍恃宗教思想之为之也。若是乎宗教思想之力,果如比其伟大而雄厚也。
哲学亦有两大派,曰唯物派,曰唯心派。唯物派只能造出学问,唯心派时亦能造出人物。故拿破仑、俾士麦,昔笃好斯宾挪莎之书,受其感化者不少焉。而俄罗斯虚无党人,亦崇拜黑智儿学说,等于日用饮食,夫斯黑二子之书,皆未尝言政治、言事功也,而其感染人若此,盖唯心哲学,亦殆近于宗教矣!吾昔读欧洲史,见其争自由而流血者,前后相接,数百年如一日,而其人物类皆出于宗教迷信。窃疑非以迷信之力,不能夺人生死之念,及考俄国虚无党历史,其人不信耶稣教者十而八九[ 其首领女杰苏菲亚临刑时,教士持十字架为之祈祷,盖景教国国俗通例也。苏菲亚斥退之曰:吾不信耶教,毋以此相聒云云。他多类是——作者原注。
]。而何以能甘鼎镬如饴,无罣碍无恐怖若此?吾深求其故,而知彼有唯心派哲学以代之也。唯心哲学,亦宗教之类也,吾国之王学、唯心派也。苟学此而有得者,则其人必发强刚毅,而任事必加勇猛,观明末儒者之风节可见也。本朝二百余年,斯学销沉,而其支流超渡东海,遂成日本维新之治。是心学之为用也。心学者实宗教最上乘也。
夫宗教思想何以宜于治事,而哲学思想何以不宜[ 此指狭义之哲学,即唯心派以外之哲学也——作者原注。
]?吾深思之,得五因焉。
一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今日世界众生,根器薄弱,未能有一切成佛之资格,未能达群龙无首之地位。故必赖有一物焉从而统一之,然后不至随意竞争。轶出范围之外,散漫而无所团结,统一之之具不一。而宗教其最要者也,故人人自由之中,而有一无形之物位于其上者,使其精神结集于一团,其遇有不可降之客气也,则此物足以降之;其遇有不可制之私欲也,则此物可以制之;其遇有不可平之党争也,则此物可以平之。若此者,莫善于宗教,宗教精神,一军队精神也。故在愈野蛮之国,则其所以统一民志者,愈不得不惟宗教是赖。使今日世界而已达文明极点也,则人人有自治力,诚无待于宗教,而无如今犹非其时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
二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希望者,人道之粮也。人莫不有两境界,一曰现在界,二曰未来界。现在界属于实事,未来界属于希望。人必常有一希望焉,悬诸心目中,然后能发动其勇气而驱策之,以任一切之事。虽然,有一物焉,常与希望相缘,而最为希望之蠹者,曰“失望”。当希望时,其气盛数倍者,至失望时,其气沮亦数倍,故有形之希望,希望中之颇危险者也。若宗教则无形之希望也,此七尺之躯壳,此数十寒暑之生涯,至区区渺小不足道也。吾有灵魂焉,吾之大事业在彼不在此,故苦我者一时,而乐我者永劫。苦我者幻体,而乐我者法身。得此希望,则有安身立命之地。无论受何挫折,遇何烦恼,皆不至消沮,而其进益厉。苟不尔者,则一失意而颓然丧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
三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人之所以不能成大业者,大率由为外境界之所束缚也。声焉,色焉,货利焉,妻孥焉,名誉焉,在在皆可沾恋。一有沾恋,则每遇一事之来也,虽认为责任之所不容诿,而于彼乎于此乎一一计度之,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名誉,则任事之心减三四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声家,则任事之心减六七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性命,则任事之心减八九焉矣。此所以知非艰而行惟艰也。宗教者,导人以解脱者也,此器世间者,业障之所成耳,此顽躯壳者,四大之所合耳。身且非我有,而身外之种种幻象,更何留恋焉!得此法门,则自在游行,无罣无碍,舍身救世,直行所无事矣。而不然者,虽日日强节之,而临事犹不能收其效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
四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忌惮。孔子曰:“小人而无忌惮也。”人至于无忌惮,而小人之量极矣。今世所谓识时俊杰者,口中摭拾一二新学名词,遂吐弃古来相传一切道德,谓为不足轻重,而于近哲所谓新道德者,亦未尝窥见其一指趾。自谓尽公德,吾未见其公德之有可表见,而私德则早已蔑弃矣。闻礼运大同之义,他无所得,而先已不亲其亲;读边沁功利之书,他无所思,而惟知自乐其乐;受斯密原富之编,不以之增公益,而以之殖私财;睹达尔文物竞之论,不以之结团体,而以之生内争;耳洛克康德意欲自由之论,则相率于踰闲荡检,而曰我天赋本权;睹加富尔、俾士麦外交应敌之策,则相竞于机械诡诈,而曰我办事手段。若此者,皆所谓无忌惮者也。夫在西国此等学说盛行而无流弊者,何也?有谨严迂腐之宗教以剂之也。泰西教义虽甚浅薄,然以末日审判天国在迩等论,日日相聒,犹能使一社会中中下之人物,各有所慑,而不敢决破藩篱[ 若上智则自能直受高义,不至有流弊——作者原注。
]。虽然,此等教旨,与格致学理不相容,殆不可以久立,至如我佛业报之说,谓今之所造,即后之所承。一因一果之间,其应如响,其印如符。丝毫不能假借,此则无论据何学理,而决不能破之者也。苟有此思想,其又安敢放恣暴弃,造恶业于今日而收恶果于明日耶?孔子曰:“狷者有所不为。”又曰:“克已复礼为仁。”凡诸教门,无论大小,莫不有戒。戒也者,进民德之一最大法门也。吾视日本近三十年来,民智大进,而民德反下,其所以虽受西人之学而效不及彼者,其故可深长思矣。故曰:无宗教思想者无忌惮。
五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甚矣!人性之薄弱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若是者比比然矣。”故佛之说教也,曰“大雄”,曰“大无畏”,曰“奋迅勇猛”,曰“威力”。括此数义,而取象于师子。夫人之功以有畏者,何也?畏莫大于生死,有宗教思想者,则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者死吾体魄中之铁,若余金类、木类、炭小、粉糖、盬水,若余杂质、气质而已。而吾自有不欲存者,曰灵魂。既常有不死者存,则死吾奚畏。死且不畏,余更何有?故真有得于大宗教、良宗教之思想者,未有不震动奋厉而雄强刚猛者也。若哲学家不然,其用算学也极精,其用名学也极精,目前利害,剖析毫厘。夫夫下安有纯利而无害之事,千钧之机,阁以一沙,则不能动焉。哲学家往往持此说,三思四思五六思,而天下无一可办之事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
要而论之,哲学贵疑,宗教贵信。信有正信、有迷信。勿论其正也、迷也,苟既信矣,则必至诚,至诚则能任重,能致远,能感人,能动物。故寻常人所以能为一乡一邑之善士也,常赖宗教。大人物所以能为惊天动地之事业者,亦常赖宗教。仰人之至诚,非必待宗教而始有也。然往往待宗教而始动,且得宗教思想而益增其力,宗教其顾可蔑乎?记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为有宗教思想者言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为无宗教思想者言也。
曰:“然则宗教长而哲学短,宗教得而哲学失乎?”曰:“又不然,宗教家言,所以立身也,所以治事也,而非所以讲学。何以故?宗教与迷信常相为缘故。一有迷信,则真理必掩于半面,迷信相续,则人智遂不可得进,世运遂不可得进,故言学术者,不得不与迷信为敌,敌迷信则不得不并其所缘之宗教而敌之。故一国之中,不可无信仰宗教之人,亦不可无摧坏宗教之人。生计学公例,功愈分而治愈进焉。不必以操术之殊而相非也。
虽然,摧坏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坏宗教之道德不可也。道德者天下之公,而非一教门之所能专有也。苟摧坏道德矣,则无忌惮之小人,固非宗教,而又岂足以自附于哲学之林哉!”
曰:“天下之宗教多矣,吾谁适从?”曰:“宗教家言,皆应于众生根器而说法也,故时时不同,地地不同,一时一地,亦复人人不同。吾闻某教之言而生感者,即吾应以某某为得度也。故今日文明国最重信教自由,吾乌敢而限之。且吾今之言,言宗教也,非言宗教学也。若言宗教学,则固有优劣高下之可言。今以之立身,以之治事,则不视其教之优劣高下何如,而视其至诚所感所寄之程度何如。虽劣下如袁了凡之宗教,有时亦能产人物。他无论也,若夫以宗教学言,则横尽虚空,竖尽来劫,取一切众生而度尽之者,佛其至矣!佛其至矣!”
凡迷信宗教者必至诚,而至诚不必尽出于迷信宗教。至诚之发,有诚于善者,亦有诚于恶者。但使既诚矣,则无论于善于恶,而其力量常过于寻常人数倍。至诚与发狂二者之界线,相去一杪黍耳。故其举动之奇警也,猛烈也,坚忍也,锐入也。常有为他人之所不能喻者。以为彼何苦如是,其至诚之恶焉者,如至诚于色而为情死,至诚于货而攫市金。其善焉者,如至诚于孝而割股,至诚于忠而漆身。至诚于国、至诚于道而流血成仁。若此者皆不诚之人所百思不得其解者也。故天地间有一无二之人物,天地间可一不可再之事业,罔不出于至诚,知此义者可以论宗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