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年前的冬天,我孑然一身独自来到陌生的清城生活,准备平淡度过余生的想法令我一直昏昏浩浩过到了现在。这期间我至少换了不下十几个工作,做过商店的促销,做过蛋糕店的送货员,做过担保公司的文员,也做过房产推销员,最差的时候三个多月无事可干,怀揣着仅有的500块钱,落魄到每天只吃两顿饭,就那样饥饿着忍耐到了柯华的招聘。几千个人竞争十几个银保员的职位,光面试就进行了三轮,我还记得几名考官问我为什么要来柯华工作的时候,我像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一样眼冒绿光无比坚定以及肯定的回答了四个字:为了生存!可能是表情和言语都太过震撼的原因,令面试现场静默了许久。后来,人力资源部通知我面试通过可以参加复试后,那位考官还笑着跟我说,袁舞,你的气势很好,以后工作中一定要保持啊!
气势。
是形式所迫还差不多。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嘴里发苦,根本力不从心,我清楚,我的身体和心理都已经到了疲惫的边缘,经久的寂寞和孤清积压在一处,在晓华忽然带来的炽热温暖里竟然有加速爆发的趋势。
我觉得心惊。
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后果,会不会如十年前的那个噩梦般的夏天一样,带走我对幸福生活所有的期冀。
十年前的盛夏。
在我还不认识嘉宁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用何种方式原谅精神病母亲的时候,我长久以来的压抑也如同现在焦躁的心情一样,在一个蝉鸣汗涌的午后彻底的发作了。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声嘶力竭的拽着我的袖子想扯回被我抢走的一封信件,那是一封陈年旧信,因为她的太过在乎抚摸的次数多了反而显得更加的破旧。我恨它,因为从我六岁懵懂记事的时候就知道了它不是父亲所书写的,它是一个在厂院门口偷偷亲吻母亲的男人留下的,还没有疯掉的母亲当时并不知道我那时候躲在玩耍的墙垛上,而我,则因为羞耻和震惊咬破了塞在口中的手背。
母亲偷情,这个耻辱就像是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家里的气氛总是死气沉沉的没有别人家里的欢声笑语,我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躲在没人的地方狠命的抽烟。
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恨那个人前人后总是清高孤傲,却又同时拥有美丽舞姿的母亲。她在那个男人走后,在专制的教会了我所有华尔兹的高难动作之后,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她只有在舞曲优美旋律中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患病初期,偶尔清醒的时候她第一句话总会问我,有没有退步?我咬着嘴唇执拗的不说话,心里对她却是满满的怨恨,世界上那里会有一个母亲不关心自己子女的学习,而是专注于无关的交际舞有没有退步?她会让父亲买给我漂亮的纱裙和红色的漆皮舞鞋,看着我在她的带领之下翩翩起舞,她会抚摸着我的头发,哼英文原版的田纳西圆舞曲,目光望着远方,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的父亲,则永远倚在门框的一角,目光忧伤的望着我那美丽的母亲怅然若失。
后来,我的母亲就彻底的疯了。后来,她连看也不再看我一眼,每天醒来就只是抱着信笺流泪或是大笑。
人是不能压抑的太久的。那种遇到刺激蓦然爆发的破坏力,绝非事前所能想象。我亲身经历过一次,所以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严肃和正确性。
母亲是在追我的途中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倒的,冰冷的尸体手中还紧紧攥着被我撕成几半的信笺,站在阴冷的太平间里,父亲第一次对我挥起了绝望的巴掌,他打得极重,他指着我声泪俱下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近乎麻木的身体撞在母亲僵硬的身体上,把她几乎从冰柜的抽屉里撞落,父亲从身后冲过来第一时间接住了母亲的尸体,在两人终于得以面对面的时候,我在嘴角蜿蜒而下的血水里听到了来自父亲痛极而泣的嚎哭。
他爱了不爱他的母亲整整一生。
就算是母亲疯了,母亲肆无忌惮的抱着别人的信笺视若珍宝,母亲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存在,这些世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他都默默地承受下来,他的希望很简单,那就是爱她一生,护她一生,照顾好他和母亲婚姻的结晶,就是我。
是我,亲手打破了母亲的梦想,是我,最终打碎了父亲的期望。
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的父亲告诉我,母亲在最后追我的那一刻是清醒无比的,她喊的清楚无比,疼惜无比。
“别跑!袁舞。我的小袁舞!”
随着那若隐若现的声音,我的胸臆之间忽然涌起了一阵尖锐的痛楚,我拼命地屏住呼吸慢慢的把它们朝下压去,对他们的思念如涓涓细流跟随着我的思绪飘向了龙伊。
片刻之后,我彻底的从酒意中清醒过来,望着窗外触目所及的阴暗和萧索,我明白了往事是不能够随意碰触的疤,是这辈子都不会痊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