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我——”我学着他的语气,还故意吐了下舌头以示不屑,“我怎么啦,您赶紧打小报告跟你爸说,我上班接私人电话,告诉她我是卧底,我在潜伏,我试图偷走你们家产业,好让他帮你彻底粉碎我的阴谋。”
他有些无语,就那么一直盯着我不说话。看样子是在生闷气,闲人才有工夫生气呢,我继续忙我的工作。再说,被人看又不会少了点什么。我当他是空气。
但空气也不都是纯净的,过了大约十分钟,或者更久,他突然想通了似的,嘣出一个字:“滚!”里面至少掺杂着五分的轻蔑。
我好脾气地看着他,引用他的话说:“有没有人教过你,让人家滚,是非常不礼貌的。”
他竟然神奇般地问我:“那应该怎么说?”
我有些错愕,觉得他的神经反射弧有些特别,但来不及研究,还是先好脾气地教他:“你可以这么说嘛,请慢滚!”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哦”了一声。
轮到我有些缓不过神来了,这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拿起手机看了下表,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跟他说:“你看够了吧?再看我就收费了。”
“我……”他低下头,似乎在犹豫。
“你什么呀?”他的态度急转,搞得我有些糊涂了。
“我想过了——”他鼓足勇气说,“我觉得那之前发生的,貌似可能也许是误会。我大概误会你了。如果我之前的态度有些失礼,我愿意道歉。”
我给了他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便接着说,“但我觉得,即使你真的喜欢我爸爸,并渴望获得我的认可的话,我觉得这有难度。虽然我留过学,思想还算开放,但让我接受我爸的情人比我小,这需要时间。”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带着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表情,趴在了办公桌上。
晚上陪客户吃饭的时候,没想到会碰到林清扬。而他,似乎没认出我来。
林清扬是林仙儿的爸爸。我认识林仙儿的时候,她爸跟她妈正在闹离婚。那时候,每次去林仙儿她家,总是看到她妈不是在抹眼泪就是在默默发呆。听林仙儿讲,他爸算是最早下海的一批人,通过去广州倒腾衣服,赚下第一桶金。后来,开了自己的服装公司,创业的初始阶段,少不了受苦,她妈妈像所有默默奉献的女人一样,不叫苦,不叫累,跟着她爸爸吃咸菜,加班熬夜,等到所有的苦都熬了过来,她妈也沦落为黄脸婆。她爸为了报答她妈,就让她妈做起全职太太,把财政大权也都交给她,让她该吃吃,该玩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是,最后故事还是落入俗套,她爸爸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时,突然爱上美女画家李婉兮,且爱的轰轰烈烈,连公司和家都不要了,只要能给他自由。林仙儿她妈多次挽救无果后,最后只能成全了他们。我从不知道,一段夕阳恋也能搞得那么荡气回肠的,林清扬真的是净身出户,只是这几年又开始从头再起,开起一家服装加工厂。
当然,在外人眼里的荡气回肠,对当事人来说,却不啻于灭顶之灾。林仙儿看了太多的她妈的眼泪,至今都不认还有这样一个爸爸。我仍清晰地记得林仙儿那决绝冷酷的眼神。那次我们闹事被逮到拘留所,他爸爸来领她,她几乎泼妇般地喊着:“林清扬,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就是死了也都不用你管!”
其实,她爸爸真的不是个坏人。相反,从小到大,简直就是好爸爸好丈夫的范本。据林仙儿自己说,每次她爸爸到一个地方出差,都会买当地最好的玩具和最好吃的东西带回来给她和她妈妈。而每一个节日,她们一家三口会到各地去玩,几乎玩遍了整个中国。也许,就是因为之前的他太温柔太完美了,当他把一切都没收时,她们才觉得更加惋惜更加心痛更加愤怒。
而林妈妈更是绝望了很久,她的老公实在太完美了,即使到最后的离婚,他的做法也完美得无可挑剔,他把车子房子都留给了她娘俩,甚至怕她不善经营,怕她承担不起公司债务,他把公司变卖资产,然后把钱全数给了她。
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也许是装不知道,即使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她们,怕也难以弥补他造成的伤害。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珠宝或房子,而是爱和爱的尊严。
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无非那么几套,而我作为总经理助理要做的,是活用杠杆原理周旋于各种敬酒,尽量少喝或者干脆能推就推地保护好总经理。
在我第三次帮苏总喝掉别人倒的酒后,苏总帮我说话:“你们可别欺负我这小助理啊,把她灌醉了,我那烂摊子谁帮我收拾?”
还在准备灌我酒的客户说:“苏总,你这助理可是小滑头,放心吧,她厉害着呢,哪那么容易醉倒。”
林清扬拿着酒过来:“陈总,来,我敬您个酒,您眼里可不能只有小姑娘,而看不起我这糟老头吧。”我有些感激他,很明显,他是为了帮我解围。
“林经理,您太客气了。看您风流倜傥的,倒是会怜香惜玉。”
“嗨,我还怜香惜玉,我女儿都像她那么大了。要说,也只能扯到疼惜。”
林清扬确实称得上一老帅哥,即使上了年纪,都有些玉树临风。不像敬我酒的陈总,那肚子都跟四五月的孕妇。岂止是四五个月了,简直是临产之前的雄姿。
只是,老的帅哥跟风韵犹存的迟暮美女一样,让人看了,总觉得有股心酸。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觉得林清扬即使在大笑的时候,都有那么些寂寞甚至称为忧郁的东西。
我把我的感觉说给林仙儿的时候,她有些不屑:“人家风流快活着呢,最缺的就是寂寞。”
“你还没有原谅你爸爸?”
“这辈子甭想让我原谅。”林仙儿语气决绝。
“那你这辈子真不打算认他了?”
“他当初想要离婚的时候,就是打算一辈子不要我了。我又何必去认他?再者说了,我要是还认他为爸,不就是背叛我妈了?”
我迟疑地说:“可是,在他帮我挡酒的时候,我感觉他很想念你这个女儿。”
“你别忘了,他可是还有个刁蛮跋扈的女儿——李桃,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小贱人吧?她现在还是我的竞争对手呢。”
李桃是我们的宿敌,讲起跟她的渊源,足可以写一马车再加一麻袋,且都是现代版本的《步步惊心》加《宫心计》。
我有些惊讶:“你是说她也开广告公司?那她有没有找你麻烦?”
“虽然抢走了我的一个单子,但还算公平竞争。她现在可不敢轻举妄动,别忘了,她头上还留着我送给她的伤疤呢。”
“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算了,不说她,还是说你爸。”
“我爸有什么好说的?”
“林仙儿,假设事情是另一番景象,你爸为了维持你们的家,只知道牺牲和付出,忍痛割爱,隐忍残生,付出的代价是他下半辈子都不会幸福。如果是这样,你会不会为他感到心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操这份闲心。我一直觉得,林仙儿看着什么都不在乎,看着什么都无所谓,但她并没有真的快乐,也许因为她之前受了太大的伤害,至今都未释怀,才导致她形成现在的样子。
“这种事情根本没法假设。事情的真相是在我和我妈都需要他的时候,他抛弃了我们。你想让我怎样,让我原谅他?让他既得到爱情和自由,又要他女儿谅解、孝顺,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啊?”林仙儿说起来显得愤愤不公。
我不免老生常谈:“是啊,我们总被教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实际上呢,都是原谅自己容易,原谅别人难。林仙儿,我只是希望你能放下。放下,不是为了原谅别人,更是为了自己能够解脱。”
“我活得好好的呢,有什么好解脱的?”她又恢复了那副爱谁谁的样子。
“可是,你不相信爱情。你也不信任男人。”
她神色一变,转而恢复正常:“我都打算要跟周鹤结婚了。”
“你只是觉得周鹤不会背叛你而已。你爱他么,你问问你的内心。林仙儿,我只是事前给你个提醒而已,没有谁能保证永远不背叛谁,但是,你不能因为害怕背叛,就不去狠狠爱一个人。也不能因为害怕背叛,就觉得找一个不爱的人就不会给你带来伤害。”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相信爱情?”
“在你表姐的爱情出现问题时,你的态度不是震惊,而是觉得那理所当然。仿佛看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终于闭眼,你只是觉得,时候到了而已。”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不爱周鹤?”
“我就是没有感觉到而已。真的爱一个人,是那种时刻胶着的状态,是在一起都觉得还在想念。而你们呢,一周见一次,就跟老朋友似的,熟悉却不亲密。就像在高中时,周鹤喜欢你,你也没有讨厌他,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后来,李桃跳出来抢,你虽尽力维护,但更像维护一个玩具而不是一个爱人。”
“也许,我天生就是爱无能。”
“没有哪一个人天生爱无能。放下你的仇恨,放下你过度的自我保护,你会觉得这个世界跟你害怕的那个世界是不一样的。”
她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冒出一句:“你不当心理学家真是可惜。”语气半是认真,半是戏谑。
我还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嘛,叹气道:“再好的医生都医不好自己。”
她突然没来由地说了句:“杨小乐,我很遗憾你失恋的时候我没在身边。”
我心里一热,但嘴上吹着凉风:“去去去,一边去,别跟我玩煽情这一套啊!”
她故意夸张地语气:“老天啊,我太迫切地想要看杨小乐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你这没人性的家伙,哭的时候千万别找我!”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的林仙儿。那时候,仗着她比我多看了些周易相书,又多研究了点星座,凭着那半吊子的水平,她总是动不动就装神婆。她曾看着我的手纹,神神叨叨地说:“杨小乐,你上半辈子,注定情路坎坷啊。”这句话虽然悲观,还是让人看到希望。我眼睛一亮,问了句:“那下半辈子呢?是不是能翻身?”她一脸忧戚地看着我,沉重地说:“下半辈子啊,慢慢你就习惯了。”搞得我当时真想如来神掌劈下去替她提前超度。
没成想,一语成谶,至少有那么丝灵验的是,我的情路确实坎坷。看来,她比我更具备乌鸦嘴的潜质,甚至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经在黑乌鸦界崭露头角。
我觉得我还是小看她了。
边吃饭边闲聊,不知不觉就晃过去两个小时。我不时地往四处看,却一直没发现胡姐在哪儿。林仙儿忍不住问我:“你总往角落看什么呀,找人还是找蜘蛛?”问完,眼睛随着我的视线瞎转悠。
我随口跟她扯:“嗯,我怕人变成蜘蛛精了,所以连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你以为谁都有你那本事呢,一会儿变妖,一会儿成魔的。”林仙儿喝了口啤酒,饶有兴致地跟我打趣。
我奇怪的是,今天怎么店里这么冷清,除了靠窗的一对情侣,就剩我和林仙儿在撑门面。以前虽说没到高朋满座排队拥挤的地步,但至少还是热热闹闹的。而今儿大家都跟约好了似的,说不来就不来了,难道是不宜出门。我掐指一算,不对啊,今天是大安。
看我摆出那架势,林仙儿笑道:“还来劲了啊你,也不怕班门弄斧砸到自己。”说完,她拿起一只螃蟹对付起来,一边奋斗着一只蟹钳,一边随口问我:“你掐指算出什么啊?”
确实,在一代半仙林仙儿面前,我怎好意思装神弄鬼。我还是暂时不要脸地说:“我掐指一算,你今日不宜饮酒啊。”
林仙儿扔下刚剥好的蟹钳,二话不说拿酒瓶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咕咚一口气喝完,喝完后,挑衅般看着我:“喝了又能怎样呢?”
我坐在那不说话,故作高深。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大大咧咧去拿未吃完的螃蟹,却听惊呼一声,看过去,有血珠从手指头不停地往外渗出来。原来手指不小心被蟹壳割破。她一边吸着手指,一边幽怨地看着我:“果然不宜饮酒。”
其实,我只是按照生活常识想到吃螃蟹时不宜喝啤酒,还真没想到会有血光之灾。我暗自惊叹,近墨者黑,没想到才跟林仙儿接触不过几天,我身上就越来越沾有乌鸦嘴的恶俗神韵。
林仙儿拿创可贴包扎好手指,正儿八经地问我:“从进店里,你一直在四处寻找,你到底找我妈呢还是找我姐?”
我由衷地感叹:“林仙儿,你不容易啊!”
她摸不着头脑,问我:“这话从何说起?”
“你看看,这么多不懂事的妇女轮番让你操心,容易么你。”不等接受到她的白眼,我急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妈呢,打麻将去了还是恋爱去了?”
“还说呢,这周三她们因为玩麻将赢钱,被人举报,还是我去派出所把她领回来的。”林仙儿哀怨地向我诉苦。
我忍不住笑,她们还真是对活宝母女。一般都是倒霉的妈妈去领不争气的孩子,她们倒好,总是倒霉的孩子去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妈妈。我又随口扯道:“都这么久了,你妈还没回来,不会是进入恋爱状态了吧?”
“管她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林仙儿的语气一贯的淡定。
“那你可得抓紧了,别让你妈赶你前面啊!”我善意地提醒。
“嗯,我让着她。她愿跑前面就跑前面去呗。”
想到一个主意,我不禁先得意地笑了出来:“干脆这样得了,你们同一天办婚礼,这样,摆一份喜筵,收两份红包,多划算啊。”
“杨小乐,你改行做婚礼策划了啊?这样的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盼我上娱乐新闻的头条是吧?”
我赶紧转移话题:“你表姐呢,最近怎样?”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饭也很少吃,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以泪洗面呢。”
我们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她都绝望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缓过神来啊?坏了,她现在肯定是怀疑人生,觉得生不如死。你们得看紧她啊,小心她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