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钱钟书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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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文的品质 (2)

如果我们对历史人物有更多的了解,就会发现“心声失真”不仅并非偶然,而且和一个人的品行善恶无关,它只是和人的天性相连的现象。魏晋时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家诫》中告诫家人,不要随便加入纷争,只要冷静地旁观,事情的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其言行谨慎,俨然是一个磨去棱角,八面玲珑的和事佬。但是,当他的好友山涛投靠了司马氏政权后,嵇康毅然决然地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激愤严厉的口气与写《家诫》的时候判若两人。就是这个曾经作文大谈养生之道的嵇康,因为性格耿直,不知道掩饰自己的好恶,年纪轻轻就丧命于司马氏政权的手中。

北齐的魏收为人骄横跋扈,十分轻薄,得了个“惊蛱蝶”的绰号,编写《魏书》的时候,凭个人恩怨品评人事,甚至扬言,谁敢和我魏收作对,我能把他抬举到天上,也会把他贬低进地狱。修国史时,魏收接受贿赂,秉笔直书的史官传统被他歪曲成根据和自己的亲疏关系来取舍立传,因此《魏书》有了“秽史”的恶名。但是,看看他写的《枕中篇》,侃侃而谈,俨然有高人达士之风,心与言的差异如隔江河。再看唐朝诗人元稹,曾给后人留下过很多优美的七言歌行,还有唐传奇的名篇《会真记》。他在《诲侄等书》里表白,我虽然生长在京城,朋友众多,却从不认得娼优妓院的大门,义正词严,一副以身作则的样子。但在他的《元氏长庆集》的很多诗歌中,都津津有味地追忆自己少年风流的逸事,并且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

钱钟书举出的这些例子无一不在说明,正人可以做邪文,邪人可以做正文。历代流传的名篇佳作给后人提供了许多借鉴的经验,无论是写忠孝仁义,或者智计勇敢,都有不少可资模仿的范文。如此一来,朝夕揣摩,奸诈之人也能写出忠厚诚信的言辞,再笨拙的人也能掌握文辞的技巧。钱钟书认为,如果一定要通过文章看出作者的为人,也要能看到字里行间隐藏的东西。不能因一个人的为人而否定他的文章,应当因为他的文章而怜惜这个人的才华。钱先生的这种态度尤其令人敬佩,它不仅反映了一代学术大师的涵养胸襟;当我们回顾中国历史,特别是近代以来战火频繁的这段历史时,这句话也足以用做我们评价文学家和鉴赏文学作品的标准。

文章和作者的言行之间存在抵牾,言内言外不能等量齐观。对此,钱钟书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回避这一矛盾,而是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他说,人的言行不符,未必就是“心声失真”,有的人说话的确是发自一片赤诚之心,但行动起来就受到流俗的影响,好比蓬草随风飘荡,沙土混于泥中不能不被染黑。提笔的时候还怀着一种善良的愿望,一旦碰到实际情况就不能坚持最初的意愿。不仅是言不由衷,行动也常常不是发自人的衷心。初衷是真实的,改变初衷也是真实的。文章中表现出来的自己,是不受外界干扰,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自己,所以他的言和文可能的确出于至诚。行事为人时的自己,是随着大众俯仰,身不由己的自己,所以常发违心之论,而且,这种言不由衷的行为往往自己意识不到。但是,两种情况下都是真实的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双面人,这就是人的复杂性。钱钟书进一步解释说“身心言动,可为平行各面”,大多数人把人比做胡桃,只分为表里两层,去掉坚硬的外壳里面就是果肉,实际上把人简单化了,而把人比做夜明珠更加恰当,随着转动珠子会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无所谓真假之分。

钱钟书赞同孔子的一句话:人心比山川还要深险,了解起来难于知天。天尚且有春夏秋冬昼夜之分,人的情感却深深掩盖在外表下面,不易分辨。在论述“文如其人”的时候,钱钟书拈出了《吕氏春秋·论人》中“六戚四隐”、“八观六验”的观人之法。意思是要真正了解一个人,要先看他和父母兄弟妻子如何相处,再看他在新交、故友、居处、邻里中的表现。除此之外,还要看他通达、高贵、富有、穷困的时候有什么表现,看他爱好什么,从学习中得到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心情处于喜怒哀乐、恐惧、痛苦中时,是否还能坚守自己的志向。掌握了这些,才能透彻地了解一个人。对比之下,也足见“知人论世”、“文如其人”观点的幼稚。

那么“文如其人”是否就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了呢?钱钟书的回答显示了他在治学方面一贯的科学客观的态度。他说,人们津津乐道的“文如其人”,原话其实是“文本诸人”,即写出的文章是取自于作者本身,或者像一个罗马人所说,有如此的生涯,才有如此的文辞。其实文章的语言格调中往往会流露出作者的本相。性情狷狂的人,写出的文章不可能完全澄澈淡泊;性格豪迈的人,也不会写出谨严的作品,所以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文章所讲的内容是实在的,其是非高下都可以考证。但是,作文的口气是从作者的性情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无论怎样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气质修养、心胸肚量却无法改变,面纱揭开以后露出的还是真实的自己。正是这些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在文章中却充溢于字里行间、看似虚幻、不可琢磨的东西,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忠实地呈现着自我的东西。

钱钟书举了扬雄和阮大铖两个例子。扬雄模仿孔子写作《法言》,被一些后人奉为“儒宗”。但是,他的模仿并不高妙,也常常招人耻笑。钱钟书指出,扬雄虽然模仿圣人的口吻,却节省了助词,用熟字代替,口吻矫揉造作,完全没有孔子那种浑厚完整、高山大川一样的磅礴气势。其他人也曾说扬雄措辞滞涩局限,剽窃的痕迹十分明显。他和孔子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是无意为文,但高尚的人格修养、精神魅力,在言谈举止中自然呈现。前者却是有意为之,为文而文,语言终究无法拔高自身的境界,反而在这种伪饰中露出破绽,让真实的自己显得更加可笑。

在与明朝的宦官魏忠贤的斗争中,阮大铖是出卖东林党人的奸贼。他的诗虽然有意做“山水清音”,听来却让人浑身不自在。钱钟书摆出其中一句“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这大致是模仿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模仿得极其拙劣。写心情的恬淡,用了一个“悠然”嫌其不足,还要加个“无心”,觉得仍然不足表白自己的心境,再用“恬目”来形容。本来为了表明自己澄怀息虑,无意于人世的纷争,寄恬淡无为的心境于自然,但三词连用只觉饶舌,毫无诗歌“不落痕迹”、“不涉言铨”的空灵之美,艺术效果和所言之意形成鲜明对照,诗句像不厌其烦的自我标榜,惟恐不为世人所知。联想他出卖东林党人的恶行,一个口是心非、搔首弄姿的奸贼形象跃然纸上。

好学深思者也许会问,文章除了可以见出一个人的性情,就不能证明他的人品、德行吗?钱钟书解释说,看文章虽不能看出作者生平为人行事之真,却足以证明作者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自诩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希望别人把他看做什么样的人。晋人潘岳谄媚高官,贾谧的车子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可是他做《闲居赋》希望别人把他看做清高自守的人,由此可以看出潘岳为人的虚伪。为人真诚的人,在文章中总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他真诚的一面;虚伪的人,无论如何总会在文中表现出来。这两种情况都是真实的。能分辨出文和人各有其真,也就大体把握了人的真伪和文的真伪。

通过对“文如其人”的论述,可以看出钱钟书对为文为人的精辟见解和他对至真至诚的追求。

论“文德”

写文章要讲究文德。在文德的诸多定义中,钱钟书认为章学诚的看法比较合理。文德就是提笔为文时的态度,正心诚意,实事求是,不献媚邀宠,不大言不惭地说谎话,即一般人所谓的文学良心。有追求真理的勇气是有文德的前提基础。

作文和做人各有不同的标准。善良诚信之人未必做得出好文章,仅凭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也无法判断作者的为人。道德与文章好像并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著书立说是一件严肃神圣的事。它不仅是个人才华、心智、创造力的燃烧,是生命价值的体现,更重要的是,文章世代流传,和社会风化密切相关。正是因为有那些视作文为生命、更视作文为一种神圣使命和责任的人,我们的文化宝库才能积累下一笔又一笔的财富。他们以生命诠释了文与人的统一,使我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文德。

文德,历来是文人学者热衷于讨论的一个话题。钱钟书也曾对此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他将文德划分为六类。第一种是指“政治教化”,区别于“军旅征伐”。如《论语》中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就是说,如果偏远地区的民族不肯服从,就要提高本国的政治教化水平来感化他们,使之心悦诚服;第二种泛指人的操守言论的表现。“文”与“纹”相通。虎豹有适合他们的威猛矫健的花纹,星空呈现出变化万千的迷人景象,这是自然藉以示人的花纹。著书作文、举止行动显示作者的品德,是其德操的标记。因此,没有德就不能见之于文,文恰好足以显示其德,文德的意思就是“品德流露为操守言动”。文与德之间,更偏重于德;第三种意思就是指著书作文。如王充《论衡》中说:“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臧。”意思就是虽然高官厚禄,但是胸无点墨,文无一词,这也不是他所欣赏的。文与德之间,更偏重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