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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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但这时我犯的是什么罪呢?是否因为我哭着要吃奶?假使我现在如此迫不及待地,不是吃奶而是取食与我的年龄相适合的食物,一定会被人嘲笑,理应受到指责。由此可见我当时做了应受到指责的事情,但那时的我不可能懂得别人的指责,根据情理我也不应受到这样苛刻的指责,何况我们长大以后就完全弃除了这些状态,我也从未看到过某个人不分好坏而一古脑儿铲除的。但假如我哭着要有害的东西,对不顺从我的有害要求的行动自由的大人们、对我的父母以及一些谨慎的人,我发怒,要打他们、损害他们,对他们不屈从我的意志而加以责罚,这种种行动,在当时能看成是好事吗?

可见婴孩的纯洁仅仅是肢体的稚弱,而并非本心的无辜。我见过也体会过孩子的嫉妒:尚且不会说话,就已经会面色像死灰,眼光狠狠地盯着跟他一起吃奶的孩子。谁没见到过这种情况?母亲和乳母自称能用某种方法来加以补救。不让一个特别需要生命食粮的兄弟靠近丰满的乳房,这是无罪的吗?但人们对此都能迁就容忍,并非因为这是小事或不以为然,而是因为这一切将随年龄的增长而消失。这是唯一的理由,因为若是在岁数较大的孩子身上发生相同的情况,人们是绝不会视而不见的。

主,我的天主,你赋予婴孩生命和肉体,正像我们所见到的,你使肉体具有器官、四肢、漂亮的外貌,同时又赐予生命的全部力量,使他们保持全身的和谐。你命令我在这一切之中讴歌你,“赞美你,歌颂你至高无上的圣名”。因为你是全能的、至善至美的天主,即使你只是创造了这一缘由,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和你相提并论:你是万物唯一的真正的本原,化育万物的至善至美者,你的法则主宰一切。

主啊,对于这一时期的生活我已想不起,只能倾听别人的话,并从其他孩子身上较为可靠地猜测这一时期的生活。把它列入我生命史的一部分,使我感到很惭愧。这个时期和我在胚胎中的生活一样,都已被遗忘在幽隐的黑暗之中。“我是在罪业中长成的,我在胚胎中就已经犯了罪。”我的天主啊,何时何地你的仆人才算是无罪的呢?现在让我抛开这段时期吧;既然我已记不得任何踪影,那我和它还有什么关系呢?

是否我告别了幼年时代而进入到童年时代,或者是童年来到我的身上而代替了幼年?但前者并没有远逝,它能到何处去呢?但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而是成了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了。根据我所能记忆的,从此以后,我开始学说话了,这也是我后来注意到的。并不是大人们按照一定的程序教我学习语言,就跟后来读书一样;是我自己,凭借你,我的天主赐给我的智慧,用呻吟、用各种声音、用肢体的各种动作,试图表达出我内心的思想,使之服从我的意志;但不可能表达出我所要表达的一切,使人人理解我的全部心情。因此,每当听到别人指称一件东西,或看到别人随着某一种声音做某一个动作,我就会把它记下来:我记住了这东西叫什么,当我指那件东西时,我便发出那种声音。我又通过别人的动作来理解别人的心愿,这是各民族的自然语言:用面部的表情、用目光的顾盼和其他肢体的动作、用声音表达内心的情感,有的是要求、有的是保留、有的是拒绝、有的是逃避。这样反复听到那些语言,按照各种语句的前后次序,我渐渐理解了它们的意义,于是勉强启动唇舌,借以表达我的想法。

天主、我的天主,这时的我经历了多少灾难、多少欺骗啊!当时人们警示童年的我,正当的生活就在于听从教诲,听从那些日后能使我出人头地、善于为人间荣华富贵服务的词藻。因此,我被送进学校去读书,那时我还不知道读书于我有什么用途,但如果我真的懈怠了读书,就会受到责打。大人们都同意这种做法,并且以前已经有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替我们准备了艰辛的道路,强迫我们去走,从而增加了亚当的子孙们的辛劳与痛苦。

然而,主,我们也遇见了向你祈祷的人,从他们那里,我们也尽可能地学习并且意识到你的伟大,虽然你从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但你却仍能倾听我们、帮助我们。因为童年时期的我就已开始祈求你,祈求你作为拯救我的庇护所。我滔滔不绝地向你吁请,我年龄虽小却有着极高的热情,求你保佑我在学校中不受痛苦。每当你为了我好而不肯听从我时,那些大人们,甚至是绝不愿让我吃苦的父母们都会十分乐意地接受这种苛责,当时这是我最大的烦恼。

主啊,是否有人怀着这么伟大的精神,用无比的热情依恋着你,我是说,是否有人——有时,人们由于愚昧无知也会达到这种地步——真诚地依恋于你,以其坚韧不拔的毅力,身受世界上任何人都会惊恐战栗避之惟恐不及的木马刑、铁爪刑等毒辣的刑罚,而处之泰然自若,甚至还热爱着惊恐失色的人们,正如我们的父母嘲笑孩子受老师的处罚?我非常害怕挨打,真心地求你使我免遭责打,但我写字、读书、温习功课,仍然达不到要求,仍然犯罪。

主啊,我并不缺少你按照年龄而分配的记忆和理解力;可我喜爱游戏,并受到同样从事游戏者的惩处。大人们的游戏被看作是正经事,而孩子们游戏时就会受到大人们的责打,人们既不可怜小孩儿,也不可怜大人。但一个公平正直的人是否能同意别人责打我,只因为在我孩提时曾因玩打球游戏而不能很快地熟读文章,而这些文章在我成年后将成为更粗劣的玩物?另一方面,责打我的人又怎么样呢?假如他和同事吵架,被同事打败,那他就会产生出比我打球输给同学时更为强烈的嫉妒和愤恨!

我正在犯罪,主、天主,自然万物的管理者与创造者,但是对于罪恶来说,你只是一个管理者。主,我的天主,我抗拒父母师长的命令而犯了过错。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我读书,以后我却能很好地运用我所学到的知识。我之所以不服从,不是因为我想挑选更好的,而是因为我喜爱游戏,喜欢通过打败别人而自鸣得意,愿意听虚构的故事,越听耳朵越痒心越热,渐渐地,我的眼睛对大人们看的富于戏剧性的竞技表演也产生了同样的好奇心。招待看戏的人,用这种炫耀式的举动来增加声望,他们几乎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戏而耽误了学业,他们却宁愿孩子受到责罚。

主啊,请你用慈悲之心观察这一切,请你拯救已经向你吁请的我们,也拯救那些尚未向你吁请的人们吧,使他们也能向你发出呼请从而获得救助。

十一

在童年时代,我已经听到我们的主、天主屈尊俯身就我们的狂妄而答应赐予的永生。我的母亲是非常信奉你的,我一出娘胎,她就已经给我划上了十字的记号,并接受你的调教。

主,你曾看到我童年时,有一天因为胃痛得厉害,突然发烧,濒临死亡;我的天主,你既然是我的守护者,你应该看到我怀着无比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心,向我的母亲,向我们所有的母亲、你的教会请求为我施行你的基督、我的主和我的天主的“洗礼”。

我的生身母亲,忧心如焚,祈祷用她那纯洁的心灵把我永久的生命诞生在你的信仰之中;她忙着准备为我施行使人得救的“洗礼”,希望我承认你和我主耶稣而获赦。可我的病一下子好了,“洗礼”也因此中止,似乎我仍旧活着,就必须仍旧沾受罪恶,这是因为担心我受洗后如果再陷入罪孽,那罪责将更加严重,危害性也会更大。

这时,除了父亲之外,我、我的母亲和全家都已确立了信仰;可父亲却不能胜过慈母在我身上的影响力,让我跟他一样不信仰基督;因为我的母亲竭尽全力使你、我的天主,使你成为我的父亲,她情愿你做我的父亲;你也帮助她使她比她的丈夫更显优越,使她更好地侍侯她的丈夫,因为你命令她这样做,她这样做也就是侍候你了。

我恳求你,我的天主,我希望知道使我推迟接受洗礼,是否是为了我的利益而放松了对犯罪的束缚?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到处能够听到对于某人某人说这样的话:“随他便,让他做去,他还没有受洗礼。”但对于身体的健康,我们不说:“让他再受些伤,毕竟他还没有痊愈。”假如我的灵魂早点得到救赎,那我自己和家人一定会更努力地使获救后的我在你的庇护下获得安全,这难道不是更好吗?

这自然更好。可在我童年之后,险恶的风浪胁迫着我、考验着我,我的母亲早已预料到,她宁肯让泥土去遭遇风浪,以后再加以雕塑,也不愿让已经成形的肖像去遭受摧残。

十二

人们对我青年时代的担心超过了对我童年时代的担心,我童年时不爱好读书,而且讨厌别人逼迫我读书;可我仍然受到了逼迫,这对我来说虽然是好心,可我却并不好好去做:不受逼迫时,我就不读书。虽然读书是好事,但不情愿做也就不会做好。更何况逼迫我的人也并没有做好;但我的天主,你却使之有利于我。因为他们除了希望满足对掠来的财富与可耻荣誉的贪得无厌的欲望之外,何尝想到逼迫我读书有什么其他目的!“你对我们每个人有多少根头发也是清楚的”,你使我得益于一切逼迫我读书的人的错误,又因为我懒于学业的过失而加以惩罚;我年纪虽小,但已罪恶深重,理应受到惩罚。你利用那些不为我的利益打算的人来塑造我,又使犯罪的我受到应受的惩罚。你促使一切不正常的思想意识化成我的罪过,事实的确是这样。

十三

我从小就讨厌读希腊文,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弄不明白。我酷爱拉丁文,自然拉丁文不是启蒙老师教我的,而是那些被称为文法先生的人教的,因为学习朗读、书写、运算时所使用的初步拉丁文,和一切希腊文一样,都同样令我感到晦涩而厌烦。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自然是伴随着罪恶而幽渺的生命而来的:“我的气血,不过是一阵一去不再往返的风罢了。”我以前和而今之所以能阅读各类书籍并且能够写出我所要写的文字,都是靠我从前所读过的书;这些最初获得的学识,比起逼我背诵的不知哪一个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当然更实用、更可靠。当时我还曾为狄多的死、为她的失恋自杀而流泪;而与此同时,这个可怜的我,对于那些使我背弃你天主而死亡的故事,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还能有比我这个不知怜惜自己的可怜人,只知道一味哭狄多的殉情,而不知哭自己因不爱天主而使自己心灵的光辉、灵魂的食粮、孕育我精神思想的力量而死亡的人更可怜的吗?我竟不爱你,我背弃你,我趋向邪路,我在荒野中到处听到“好啊!好啊!”的声音。人世间的友谊背离你而趋于迷乱。“好啊!好啊!”的喝彩声,是为了使我不以随波逐流为耻。对于这些我不去痛哭,却反而去痛哭“狄多的香消玉殒,以剑自刎。”

我背叛了你,却去追随被造物中最卑劣的东西;我这团肮脏的泥土只配钻入泥土,如果有谁胆敢禁止我阅读,我就会伤心,因为这使我不能继续阅读使我伤心的书。当时的我居然认为这些荒谬的文字,比起我阅读书写的知识,是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