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字狱
方以民已经被关了两天。除了第一天把他吊了半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他们并没有折磨他。他仍然戴着手铐,但可以在屋内走动。屋里有一张低矮的小木床,铺着一席毛毯。其余所有活动的东西都拿走了,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囚犯自杀。
为了防止囚犯逃走,窗户很小,还装着一排钢筋。房间里很暗,偶尔几只麻雀落在窗外的树上,成为囚犯能够看见的少有风景。
第一天,看守把双肩脱臼的方以民放了下来,请来了农场的医生,给他把脱臼的部位接上。他们把方以民放在毛毯上,出去了。大部分时间,方以民躺在毛毯上一动不动。他在回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天陈刚这么巧回来,他或许已经逃脱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如果他有那二十块钱,也可以逃走。如果他不选择在陈锁那儿躲藏,而是在前几天夜晚设法离开农场,也不会被捕。可能性很多,但结果只有一个。他也许再也回不到北京,见不到父母了。
试图不去想这些是不可能的。他开始想沈倩,不知道姑娘怎样了。他被抓起来最后看了沈倩一眼,虽然只看到了身影,却想到了姑娘的面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大张着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更不敢相信情人就在这儿被捕。
看守送来了晚饭,两个棒子面窝窝头和一撮老咸菜。但第二天早上,看守把新的食物放进来,把半干的窝窝头和老咸菜又拿走了。囚犯什么都没有吃。
第二天下午,他正在睡觉,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唉,你不吃东西不行。”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是他的好友王石林的父亲王刚,一个矮个子爱唠叨的老人。方以民在王石林家吃饭时,经常见到老人。
“吃点东西吧。”那声音还在说。
“叔叔,怎么是你?”他惊喜地问道。
“是他们叫我来看着你。我是看守,不是你叔叔。”王刚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须发尽白。他弯腰把窝窝头拿起来,又弯腰递给了躺着的方以民。
“可他们为什么让你来看守?”
文字狱“那你就不懂了。有时候,熟人比生人更麻烦。如果是个生人,你会逃走,可熟人看着你,你就不会了。”王刚说,“我们家石林总想帮你,他们都知道,派我来,石林怕他爹出事,就不敢动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方以民悲伤地说。
“先吃东西,别把身体弄垮了。其他的,以后再说。”老人说。
方以民咽了口唾沫,大概饿得不行了,掰开窝窝头,吃了起来。老人谨慎地走出去,把门锁上。之后大部分时间,他根本不走进来,只是在门外把方以民的食物递进来。然而,由于寂寞,不管是看守还是囚徒最后都忍不住要说话了,他们就隔着门开始了交谈。
“石林怎么样了?”
“石林想救你。我不让,说他是异想天开,不光救不出你,还会把他自己也搭进来。他们说一千句你是坏人,我也不会相信,可我不想把我亲儿子赔进去。”
“我明白。可他想怎么救我?”
“这间屋子在改成牢房以前,本来是一个老头子的家。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你来之前就死了。老头子一死,才改成了临时的牢房。石林从小在这儿玩,知道在你的后墙,有一个洞,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方以民用目光寻找着老人说的那个洞,但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啊。”他说。
“有,你现在别找了,那个洞后来修整屋子时被用土堵死了。可别的地方都是结实的土坯,夹杂着碎石头夯成的,只有这个洞是用松土填上的。不过,告诉你这个也没用,原来,石林想让你把洞掏出来,从那儿递给你一把刀,剩下的事儿,只能你自己看着办了。他只能帮你这么多。可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了,因为他爹给派来看守你了。”
“赵永坚和裴新利呢?”
“也别指望他们。赵永坚和裴新利都给派到红星农场去了,离这儿有一百多公里,几天之内不会回来。别怪我说得不好听,以民,想靠朋友救你,只会害了朋友。”
“难道我就真的出不去了?”
老人停顿了一下,小声地说:“你的事儿,石林跟我都说了。”
“那又怎么样?”
“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你被抓起来了?你想过没有?”
“我也很奇怪。”方以民说,“为什么只有几个朋友知道的事情,偏偏这时候出了问题?”
“你太不小心了,孩子,这怪你。你不小心在两件事上。第一件,你不该和那个叫沈倩的女孩子太亲热,你明明知道魏伟已经看上她了。”
“魏伟看上她了?”方以民激动地说。
“是啊,你看上了魏伟的女人,我就说她是魏伟的女人吧,反正跑不掉的。你现在明白,魏伟为什么要抓你了吧?”
方以民用头撞着门上的铁皮,他想起了那天在魏铁头的办公室看到魏伟和沈倩在一起,沈倩如同刚刚哭过,那时一定是魏伟在逼迫沈倩。如果他那时追问一下,或许就能得到答案。但他太天真了,毫无防范心!
“可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全农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魏铁头为了拴住儿子魏伟,想把沈倩招做儿媳妇。他找花姐给他做媒,小沈没有答应。”
方以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吃惊。花姐说媒的事情他知道,可沈倩没有告诉他,花姐介绍的就是魏伟!
门外,老人还在继续说着:“第二件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你自己想想。那本书你都告诉了谁?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保密?”
“没有人知道,连石林都不知道。”
“这太好了,先把石林给洗白了。还有谁知道?”
“没有人知道。”
“沈倩知道吗?”
“她知道。”
“难道她不是人?”
“她不会的。知道的只有两三个人,他们都很可靠,都不会出卖我。”
“还有谁?”
“赵永坚,和我住一个房间。还有裴新利。”
“其他人呢?”
“没了。”
老人想了想,也叹了口气:“你自己再想想吧,以民。你太天真了,不要怪别人。以后注意,再碰到这几个人的时候,要留意看他们谁出卖了你。”
老人在门口不说话了。方以民站起身,移到了后墙,他用手摸索着,寻找那个许久以前留下的洞。整座房子是土坯的,但制作土坯时由于夹杂了石灰和砂石,墙壁像石头一样结实,哪怕有工具也无法打穿墙壁,更何况徒手。但在墙的正中间靠近地面的部位,有一个地方的土和别处不一样。
方以民用手抠了抠,可以抠下一些土渣,这儿应该就是老人提到的那个洞。没有任何工具,方以民只能用指甲抠着。半个小时左右,只抠下来一小把土。他据此判断这个洞只有他小臂粗细。如果打通了,按照王石林的设想,从外面塞一把刀给他是可以的,但这把刀有什么用?难道要他去杀人?他做不到。
或者用刀把洞挖得更大?然而,第一,这需要时间;第二,洞挖大了,不可能不被发现。方以民感到很灰心。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把床移过来,挡住了墙壁。由于屋内光线昏暗,人们很难发现他移动了床,更不容易发现那个洞了。
至于洞的另一端,由于这间屋子的后墙就是大院的南墙,洞的另一端已经在大院之外了,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不容易被发现。
傍晚,老人送饭时发现他移动了床,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有用的。你小心点。”他叹了口气说。
出门后,他又转身说:“过几天我就要病倒了,他们会换人来看守你。到时候出什么事都和我无关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方以民问道。
“什么忙?”
“如果裴新利或者赵永坚回来了,能让他们来看看我吗?”
“私下里放他们来,办不到。”老人说,“不过,我可以给他们捎个信,说你想他们。”
“能见到他们吗?”
“不可能。不过,你可以把纸条从洞里塞给他们。”
“我没有纸笔。”
“会有的。”老人说。
然而,两天后,老人还没有离开,裴新利先来了,这不仅让方以民感到意外,也让老人不解。屋内的方以民听到了屋外裴新利和老人的对话。
“你怎么来了?”老人问道。
“我来探望方以民。”裴新利说。
“没有书记或者保卫科长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探望他。”
“我有书记的允许。”裴新利说。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裴新利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老人把门关上了。方以民疑惑地望着朋友。
“以民,我来看你。”裴新利说。
“你是怎么……”
“我就要调到红星农场去了,和赵永坚一起。赵永坚还没有回来,我申请在走之前看你一次,他们批准了。”裴新利说。
“把你们调走?”
“是的。”
“因为我吗?”
“别这么想,以民。”裴新利含糊地说,“我的时间不多,我们把事情集中到关键的地方吧。我之所以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出了什么事?”
“你的事儿,是魏伟干的。魏伟喜欢上了沈倩,才会对你下手。”
他感激地望着朋友,裴新利前来告诉他这件事,一定冒着不小的危险。他也为朋友被调到红星农场感到抱歉。红星农场的海拔比这里高两百米,别小看这两百米,那儿的气温比这里低好几度,收获的季节比这里晚半个多月,产量也低。把他们送往红星农场,是对他们的惩罚。
“你怎么知道的?”方以民问。
“魏伟喝醉了酒,向别人炫耀的时候说的……这个消息很可靠。”
“沈倩怎么样?”
“她没事。她不会答应的。以民,我很难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裴新利一脸真诚,“我甚至连点日常用品都没法给你带,他们不让。”
“那又是谁把书的事告诉魏伟的?”方以民急切地问。
裴新利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会是赵永坚,不会的。”
“难道是……”
“不是我,也不会是沈倩。我想不出来,以民。或许我们讨论的时候,正好被人听去了。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方以民点了点头。他也不相信他的朋友会背叛他,也许真的是有人从外面经过时听到了,报告给了魏伟。人的命运往往是由偶然性决定的。
“你有没有听说他们要怎么对待我?”他问道。
“还不知道。他们没有找到书稿,暂时还不能拿你怎么办。现在,你父亲还不知道你出事了,还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
“打电话要先汇报给谁打,通信要检查。没有机会。不过,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父亲的,请他赶快想办法,或许还有机会。”
“永坚怎么样了?”
“他很好,只是回不来。”
“我知道了。”方以民抱住了裴新利,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我方以民最对不起的偏偏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最感谢的也是你,以民。你不会明白,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学到了多少东西。”
两位朋友互相鼓励着。方以民突然要求道:“帮我传个话给沈倩。就说如果我一年出不来,就找个好人嫁了吧,不要等我。”
“我会说的。不过我知道,这没有用。”
裴新利站起来,准备离开。他的时间不多,方以民能看出他的谨慎。他喜欢朋友的这种性格,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野蛮的世界生存。
他叫住了已经转身的裴新利。“还有一件事。”他说。
裴新利转过了身,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仿佛早已经明白方以民接下来要谈的是什么事。但方以民没有发觉。
“听着,那部书稿用塑料纸包着,塞到了第一间牛圈的顶棚下面,我怕时间长了会被人发现……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把它取走。留着自己看也行,交给我父亲也行……烧掉也行。”
“我会尽快取走,免得被别人发现,对你不利。”裴新利说。
方以民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线隐藏不了的笑容,显得很别扭。但他拥抱了朋友,把他送走了。裴新利走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他相信朋友们不会出卖他,一定是被人偷听了。这个人是谁?在他的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对于隔壁的年轻人整天在一起讨论常常表示不满,说影响了他们的睡觉。难道是他们?
出乎他的意料,裴新利离开后,老人随即被调走了,换成了两个年轻的保卫科员。他甚至连和老人最后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三天后,魏伟再次提审方以民。
方以民还没有坐下,对面的魏伟已经冷笑着把一叠纸丢了下来,纸片如同飞舞的蝴蝶一般散开,掉落在方以民的面前。
“这是什么!”魏伟说。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上次的软硬兼施。对于审问者来说,最重要的证据已经拿到,语气中只剩下了冷冰冰的逼问。
这的确是方以民的书稿。他经过了几次努力,才做到不跌倒在地。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他以反革命罪被判处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几天后,北京传来消息,在以反革命罪拘捕方以民的父母时,方以民的母亲周宁君在家中割腕自杀,父亲被带走,家中被搜查。
方以民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