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内篇·逍遥游(2)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jiāo liáo）⑨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注释①尧：上古帝王唐尧。许由：相传为尧时隐士，姓许，名由，字仲武，颍川阳城人。据《高士传》记载，尧要把帝位让给他，他认为尧的话沾污了他的耳朵，便到河里去洗耳，然后隐于箕山。②爝火：火把，火炬。③其，它。于：对于。光：光亮。④泽：滋润土地。⑤夫子：先生，指许由。立：立为天子。治：安定，有秩序。⑥尸：主持。⑦缺然：不足的样子。⑧致：交出。⑨鹪鹩：小鸟名，善于筑巢，俗称巧妇鸟。⑩偃鼠：小鼠。偃，通“鼹”。庖人：厨师。尸祝：主持祭礼的司仪。越：越权。樽俎：指厨事。樽，盛酒的器皿。俎，盛肉的器皿。
译文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月亮出来了，可火把还不熄灭，它要显示光亮，不也是很难的吗！及时雨降落了，还要进行人工灌溉，这对于滋润土地，不是徒劳的吗！先生如果你立为天子，天下一定会安定太平，可我还主持着天子的政务，我自己觉得缺乏能力，请允许我把天下让给你吧。”
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太平了，而我还来代替你，难道我是为了出名吗？名是从属于实的。难道我要去求取从属的东西吗？巧妇鸟筑巢在深林中，不过只占用一根树枝罢了；鼹鼠到河里饮水，只不过喝满肚子罢了。你请回吧，算了吧，我的君主！我要天下做什么呢！厨师虽然不下厨房，主持祭祀的人也不会逾越厨师的职位而代替厨师去烹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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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③，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④，大有径庭⑤，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yè）⑥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⑦。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⑧，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⑨，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⑩。’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gǔ）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qí）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注释①肩吾、连叔：人名。得道的隐士或山神，事迹不可考。②接舆：楚国的隐士，与孔子同时，佯狂不士。③无当：不着边际，不切实际。当，适当。④河汉：指银河，俗称天河。极：尽头，无际。⑤径庭：比喻差别很大。径，门外的道路。庭，院内堂外之地。⑥藐姑射：神话中的山名。⑦绰约：姿态柔美的样子。处子：处女。⑧御：驾驭。⑨神疑：指思想集中于内心，对外界事物不闻不问。凝，凝聚，专一。⑩疵疠：灾害，疾病。以：认为。是：此，指接舆的话。狂：通“诳”，诳语。瞽：眼瞎。与：参与，在其中。文章：文采，指华美的色采和花纹。观：景色。岂唯：难道只有。形骸：人的形体、身体。时：是。女：汝，你。旁礴万物：指与万物混同。旁礴，广被，混同。世：世人。蕲：求。乱：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近人多训‘乱’为‘治’，似不合《庄子》原意。……作常义解，于义为长。‘世蕲乎乱’，意指世人争功求名，纷纷扰扰；党派倾轧，勾心斗角，所以说求乱不已。”孰：谁。弊弊：辛苦经营的样子。莫：没有谁。大浸稽天：大水滔天。大浸，大水。稽，至。陶铸：制作，造就。物：外物，指天下。
译文肩吾向连叔请教说：“我在接舆那里听到的话，大话连篇而不着边际，说到哪里是哪里而收不回来，我惊惧他的言论，就像银河一样漫无边际，和一般人的想法差别甚远，不合世人之情。”
连叔说：“他的话都讲了些什么呢？”
他说：“‘在藐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肌肤像冰雪那样洁白，姿态像处女一样优美。不吃五谷杂粮，吸清风，饮甘露。驾乘云气，驾驭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十分专一，对万物不加闻问，从而使万物不受灾害，年年谷物丰收。’我认为这都是一些狂话而不值得相信。”
连叔说：“是这样。瞎子没有办法同他共赏文采的景观，聋子没办法同他共听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在形体上有聋子和瞎子吗？在认识上也是有聋子和瞎子的啊！接舆的话，好像就是指你而言的啊。那位神人，他的德行与万物混同为一，而社会上的人则追求纷争，他哪里肯劳碌地经营天下的俗事呢！这样的神人，外物不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也淹不着他，天旱大热到金石熔化，土地和大山都被烧焦，他也不会感到热。用他身上的细小尘垢和粃糠，就可以造就成尧舜，他怎肯把治理天下当作自己的事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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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①，越人断发文身②，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③，汾水之阳④，窅（yǎo）然丧其天下焉⑤。
注释①资：贩卖。章甫：商朝的冠名。适：到。诸：兼词，之于。②断发：不留头发。文身：身上刺花纹。古代中原一带，将头发结成云髻，才需要用冠来束住头发。③四子：有二解：司马彪《庄子注》：“四子，王倪、啮缺、被衣、许由。”郭庆藩《庄子集释》引李桢《庄子注》：“四子本无其人，征名以实之则凿矣。”李说是。④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内。据传临汾曾为尧都。阳：山的南面、水的北面。⑤窅然：有二解，一说犹怅然（李颐），一说犹茫然（林希逸）。译文从前说。
译文宋国有个人到越国去贩卖冠，越国人有断发文身的习俗，用不着冠。
尧治理天下人民，安定国内的政事，到藐姑射山和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的高人，怅然若失，忘记了他统治天下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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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惠子谓庄子曰①：“魏王贻我大瓠（hù）之种②，我树之成而实五石③，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④。非不（xiāo）然⑤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jūn）⑥手之药者，世世以洴（píng）澼（pì）（kuàng）为事⑦。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⑧。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shuì）吴王。越有难⑨，吴王使之将（jiàng），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①惠子：惠施，庄子的朋友，先秦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②魏王：指魏惠王，即梁惠王。魏国原建都于安邑，国号魏；后迁都于大梁，因此魏国也称梁国。贻：赠送。瓠：葫芦。③树：种植。实：装。石：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一作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④瓠落：大而平的样子。无所容：没有地方可装。⑤呺然：虚空而大的样子。⑥龟：通“皲”，手足皮肤沾水或受冻而开裂。⑦洴澼：在水中漂洗丝絮。，通“纩”，丝绵。⑧方：指不龟手的药方。⑨有难：发难，指军事进攻。⑩裂地：割出一块地方。虑：通“摅”，拴，结。大樽：指腰舟。蓬之心：比喻心被茅草塞住而不通窍。蓬，草名，其状拳曲不直。
译文惠施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颗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它而成长，结出的果实大得能容纳五石粮食，用来盛水，它的坚固程度却不能承受水的压力。把它切开制成瓢，则瓢底大而平浅，不能容纳什么东西。这个葫芦不是不空而大，我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便把它砸碎了。”
庄子说：“先生原来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一个人善于炮制不皲手的药物，祖祖辈辈以漂洗丝絮为业。一位客人听到了这件事，愿意用一百金购买他的药方。宋国人把全家集合在一起，商量说：‘我家祖祖辈辈漂洗丝絮，所得不过数金。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可得到百金，就卖给他吧。’客人买得药方，用它去游说吴国的国王。后来越国发难侵吴，吴王派这个人统帅大军，冬天和越军在水上作战，大败越军，吴王割地封赏他。能不皲手的药方是一样的，有人用来博取封赏，有人只能用来漂洗丝絮，这就是因为对药方的使用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为什么不将它做成腰舟，拴在腰间，借以飘浮在江湖之上，反而愁它太大无物可容呢？可见先生的心窍还是被蓬草堵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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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chū）①。其大本拥肿而不中（zhòng）绳墨②，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③。立之涂④，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⑤。”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乎⑥？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⑦；东西跳梁⑧，不辟高下⑨；中（zhòng）于机辟，死于罔罟（gǔ）。今夫（lí）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惶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①樗：俗称臭椿，质地粗劣的大树，其高可达二十多米。②本：指树干。拥肿：犹盘瘿，即疙瘩。绳墨：木匠用用于画直线的工具。中：合。③规矩：木匠画圆、方的工具。④涂：通“途”,道路。⑤去：抛弃。⑥独：偏偏。狸：野猫。狌：黄鼠狼。⑦敖者：指来往的小动物，如鸡、鼠之类。敖，通“遨”。⑧跳梁：跳跃。梁，通“踉”。⑨辟：通“避”。⑩中：触到。机辟：捕禽兽的工具，装有开关的机件为机，设陷阱为辟。罟：网的总名。：亦作“犛”，牦牛。无何有之乡：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庄子继承老子的思想，也把世界看成是虚无的。广莫之野：宽广辽阔无人之处。莫，通“漠”。彷徨：徘徊，悠闲自得的样子。逍遥：优游自在。夭：折。斤：大斧头。
译文惠施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把它叫作樗。这棵大树的树干长着凹凸不平的大疙瘩，无法打上墨线，它的小枝又都弯弯曲曲，不合乎木匠的规矩。生长在道路上，木匠连看也不看它一眼。现在你的这些言论，都是大而无用的，所以大家都弃你而去。”
庄子说：“你难道没看到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把身子伏在地上，以等候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动物；东西跳跃，不辟高低，踏中机关，死于网罟。现今的牦牛，它庞大的身驱像天边的云彩。这头牛能力很大，然而不能捕鼠。现在你有这样一棵大树，却担心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到空寂虚无的地方，无边无际的旷野，来往徘徊在它的旁边，自由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它遭不到斧头的砍伐而夭折，也没有什么东西来侵害它。它没有什么用处，哪里会有什么困苦灾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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