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艾煊(1)
1.七十三八十四
艾煊
生和死,是人生的两极,不是存在就是灭亡。年轻的时候,很少去想这么一个生令人高兴、死令人恐惧的事。
少年时,初上血火交织的战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自愿自觉上战场的,也晓得在战场上随时随刻都会死,但又害怕被一枪打死。刚刚进入社会,年少,生活才开始,人世间的许多事,都还没有经历过,就这么急匆匆地、无影无踪地消逝?自己怜悯自己,感到有点惋惜。但又觉得,几亿人都被放在死刑烤炉上的时候,这么一种个人害怕死的想法,实在太自私、太卑鄙。一个很简单的理性声音在耳边低语:没有个人的死,便没有大众的生。害怕死和应该死,两种感情,两种理性并存。
仗打得多了,身边的死人也看得多了,死是平常事,感觉上也就很平淡了。有时在堑壕或散兵坑里,或者根本上就没有什么堑壕、散兵坑,就是趴在无遮拦的田埂或者坟头下边,对面一梭子机枪扫过来,旁边的人连一声呻吟一声喘息都来不及发出,就静悄悄地、永远地消失了。或者正在向将要被夺取的对方阵地跑去,跑到中途,迎面来了一颗子弹,身边的某位同志立刻一声不响地倒下了。似乎有点遗憾,他既没有来得及还击,更没有看到马上就要被夺取到手的胜利。
电影上,常常会看到这样一个十分美丽的战场镜头:一个人倒下了,立刻围拢来几个人,抱住他的头,呼喊他的名字,要把他唤醒。他果然醒了,然后握紧战友的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交代这交代那,最后,再从怀里掏了滴血的纸币,交党费。从从容容地办完了这一切,头一歪,手一放,死了。几个活着的人,围着这位死者,缓缓地脱下帽来,肃立,默默地流泪,或者失声痛哭。这是摄影棚里编造的挂彩和牺牲。战场上,一个人负伤倒下了,第一件事是卫生员赶快替他包扎伤口,第二件事是赶快把他背下战场,抬到急救站去。伤者周围的人,没有人去想到伤者。战斗还在进行,情况很紧急,打敌人是第一要事。别的任何情感,任何要办的事,此时都自然地置诸脑后。在战场上,对伤者最重要的关心,不是围着他讲废话,硬挤出一点关心他的情感,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包扎好,把他送下战场。对牺牲者的悼念、流泪,那不是战场上的事,那是战斗结束以后的追忆、思念。在战场上,喊一声为某某报仇,那种慷慨激昂是会有的。
仗打多了,看到死去的朋友多了,心肠也硬了,平静了,没有那么多的伤感。就连自己何时被一颗子弹打死,也漠不关心了。特别是解放战争中,在我们华东战场,差不多隔一个月就有一次大的战役,双方几十万上百万人对阵,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仗打下来,死人几百几千,伤者成千上万,死人那么多,死又是那么频繁,那么容易,那么平平常常。对死的称呼也别致了,死,严肃点叫作牺牲,幽默点叫作报销,和了结一笔账目一样简单,平淡。
打鬼子,打老蒋,两个大仗打完了,下了战场,少年变成了青年,正一步步走向壮年。此时,离开了血火争战,开始了一种新的事业,和平的事业。没有死亡影子的晃动,也根本不去想世界上还有死亡之事。只有一次,到临沂去看烈士陵园,灵堂的釉黑大理石墙壁上,一排排,一行行,刻满了烈士的名字,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位战友的名字,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越往后看,熟悉的名字越多。有非常要好的朋友,有在一起工作过的同志。更多的是在同一个部队,知其名,或者开会时见过面,但私人间并没有什么交往的战友。眼睛模糊了,眼泪刚揩过,又流出来。想看清后边朋友的名字,不愿让眼泪遮住视线,但眼泪不听话,刚揩过,釉黑大理石墙壁上,再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看过去,不愿有遗漏。看个不停,泪也流个不停。
面对一面面釉黑大理石墙壁,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许许多多几十年前的旧事,快速地拥挤而出。不按时间顺序,没有头绪,不连贯,不完整,事件片片断断,重重叠叠。这些片断故事,和六万多死者中一部分人的名字联在一起,用飞快的速度,在心中信笔写成了一本厚厚的传记集,厚厚的一本历史书。
站在釉黑大理石墙壁前,也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今天,他们如果也像我一样活到战争结束,活到和平后,是否也同我一样,还要经受和平时期政治运动的无穷灾难?或者,他会做出什么样轰轰烈烈的辉煌事业,又会有什么样荣誉的光环,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除了在临沂烈士灵堂,经历过一次生与死的激烈思考,很少再去不着边际地想生与死的问题。
和平时期和友人谈论战争,是遥远的轻松,是讲似乎与己无关的他邦他人的故事。各个时期,各种心境下,对战争的观感也各不一样。战争中看战争,那是生与死的较量,受强烈的集体必胜功利的鼓舞,是慷慨的义无反顾,英勇献身。胸腔内自然会有激情、豪情。战争之后回过头来看战争,少了几分情绪化,多了几分理性。把战争看成是人类高度的睿智、聪慧和机警,是灵妙的高级游戏。老年看战争,那是人类应该避免但又难以避免的残酷愚蠢的悲剧。
战争结束,下了战场,再也不去想生与死的严肃和轻松。直到七十多岁以后,似乎又回到了初上战场的少年时代,又想到了生与死。但没有了少年时代初次上战场那种恐惧死的心态,也不是久经沙场麻木地漠然视死的心态。眼前面对的死,变成了可以平平静静地掐指头计算的日常事务。今年七十五了,滞留在这个既残酷丑恶又温馨美好的世界上,还会有几多日月?孔夫子七十三,孟夫子八十四。这是智慧长者生命年龄的极限。达观者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脾气犟的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邀请也不去。阎王的黑色请柬,恐怕是难以峻拒也难以婉谢的。我是上帝的顺民,只好听从阎王爷的安排。我已超过了大成至圣先师的年纪。我辈凡夫俗子,竟敢大胆越过了孔圣人,理应抱愧,也理应十分满意十分知足了。
人无法做计划,定指标,确定自己在世间的年岁。所以,人总是习惯于只想已经过去了几多年月,不去想还留下有几多年月。养成了这种思维惯性,回忆,便成了人生命本原的特性。就连没有什么事情可资回忆的三岁小孙女,也常用大人的口气回忆说:我小时候,如何如何。在七十五岁以前,我对自己的未来时间还会有多少,是从来不去想,更不去计算的。好像前边总是有无限的、不怕浪费的、花不完也用不尽的时空。神经比较脆弱的人,又很忌讳计算在世界上滞留的时间。
我只有到了七十五岁,才开始计算,阎王案头的那本会计簿上,还给我留下了几多年月?时间有限,时间紧迫,想做的事,有兴趣要做的事,需要赶快做完。没有开快车的雄心,但也不愿因循等待。
剩余的时间还有多少?虽然查不到保密的阎王簿子,但也完全可以理性地计日而待。少则一两年,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再多,就是奢望。对于未来更久的岁月,更长的年龄,不是期待,而是犯愁。一愁不能做事不能写东西,人生无价值无意义,活不如死。二愁体衰多病,成了家庭和社会的赘瘤。
外孙上中学,孙女上小学,也许可以看到;上大学肯定是等不及了。提着箱包,送他们第一天走上工作岗位,这更是决不会发生的梦中奇迹。
一个人死了,社会生活依旧像江水一样,浩浩荡荡地东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使是那些擎天托地的巨人死了,蓝天依旧白云悠悠,河面依旧碧水澹荡。
一个人只能在有限的几十年间,做一些自己努力可能做的事。正当的愿望太高了,也容易落空。享受的欲望过强了,心便生贪。阎王也不允许。他在你生命会计簿上,用红笔添一个醒目的贪字,难保你不会发生意外的短命变故。
我们那些亲身参加过两次三次大战的同时代朋友,都有同一时代的共同性格,共同的道德观。站在正义战争一边,反对不义战争的那一群人,是很少考虑享受,更多考虑责任和义务的。深夜扪心自问,我这一生,对社会,对人民,对家庭,应该尽的义务,都尽量做到了,即使马上死去,心里也会是平静的。
该尽的义务都尽了,允许享受的也享受过了。无悔无憾。还会活下来几多年月,已经不重要了。但人是恋生的。我还愿望多活几天。有一个要求不高的必要前提:活着,必须能够做点事,能够写点东西。没有这个前提,还是早点死去清爽。我现在身体无大的毛病,但腿膝软弱无力,难以登高。眼睛也不行,视力严重衰退,看书看报要用放大镜。路遇对面来的熟人,不理会他的点头招呼,有时被误责为傲慢。处此境遇,总想抓紧时间,尽力多跑跑,多写点。某一天眼瞎腿瘫,再也不能吸收一点新东西,即使心脏还在跳动,那时的世界,对我来说,已毫无留恋的价值了。
彻底去除了所有的行政事务,脱去了各色各式华丽的衣衫,返还初到人间的那一霎,舒舒服服光裸着身子,没有任何名义和职位。在社会上,我算是一个什么人?我,是以我的自然年龄来定位的。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最高最荣誉的头衔是某老。
应该说,七十岁以后,是我一生中心境最自由,情绪最轻松的年月。五年中写了几百篇千字短文。冬天夏天难以适应外界的气候变化,关在室内做电脑游戏。电脑,似乎是个枯燥的东西,任何美妙的文章,都只是0和1两个数码符号的堆积,不需运笔写字,没有藏于文库的手稿;但电脑又是奥妙神奇、趣味无穷的玩具,电脑促进人思绪敏捷。我在五个冬夏闭门不出的时间里,敲出了三个中篇,一个小长篇。这几年,是我一生中在文学创作上自我感觉最见功力,最心手相应,最出活的年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
2.个“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我所了解的艾煊
范伯群
这个题目太吓人?
“死抱住文学不肯放手的人”在20世纪30年代是很不名誉的人,是屡受左翼文坛批判的“第三种人”。那么你为何在艾煊头上扣上这顶帽子呢?其实,在这里不过仅是一种“借用”。借用来形容当代的一批人,倒并非想为艾煊所“独占”。我有这种想法是在1978年。其时刚粉碎“四人帮”,江苏省作家协会开始恢复活动。第一次会员大会是在南京杨公井的江苏饭店内举行。艾煊是主持这次会议的“头儿”。陆文夫、高晓声、方之、叶至诚、梅汝凯、陈椿年……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作协会员,虽不是戴了二十二年才摘帽的人,但在“文革”中也多少受到各种冲击。再一想,还有不少不能出席的会员,有的是属“非自然死亡”而长眠于地下,真是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也被扒掉了三层皮。在会上大家很动感情,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了,还当即表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死还是搞文学。我当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大家也是聪明人,其中也不乏学一样会一样的人,现在路子宽得很,何必大家一起表忠心,再回到文学这条船上来?再说文学的道路是崎岖的、坎坷的,今后究竟怎样还有许多未知数。我很敬佩大家对文学的忠诚,但也觉得太没“出息”:为什么非要吊死在文学这一株树上?于是我产生了腹诽:“一群死抱住文学不肯放手的人。”尽管我自己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但我觉得艾煊也是这群人中很有突出个性的一个!
艾煊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从1960年认识艾煊,至今也有三十多个年头了。但是在没有认识他之前,他的名字曾给我一个很深的“第一印象”,这很深的印痕是1957年烙在我心中的。那是个“阿Q捉白虱”的年代。“阿Q”唯恐自己捉到的白虱比“王胡”的小,不能在王胡面前咬个很响的“嘎嘣脆”,满足不了他的“求胜欲”,因此是很尽心尽力地“深挖细找”的。江苏也终于挖出一个“探求者”反党小集团,这是很值得“庆幸”的,某大报为此头版头条发了社论。罪状是创作组的叶至诚、陆文夫、高晓声、方之等七八个青年作家要办一个名为《探求者》的同人刊物——当然是反党的铁证。社论在点了他们的名之后,又加上了一句话:“后来又拉进了艾煊。”
1960年,江苏省作家协会重组创作组。除了新调来的作家之外,名单中有艾煊和陆文夫。其中还要调一个搞理论的人,于是就把我从南通调到省作家协会。我与艾煊、陆文夫的相识,就是凭这一机缘。从此,他们创作组开会,我总是参加的,以便从理论角度说明创作规律。于是我得以接近这些作家,他们本身就成了我体验生活的对象。当时大家都在自己定点的生活基地中挂职体验生活,只有艾煊因写长篇小说而留在作协机关里。因此,我向他请教的机会也就特别多。熟悉之后,我就悄悄地问他:“你是领导,又是老大哥,怎么给这些下级小老弟拉进去的?”他淡然一笑:“我当时头上有一顶官帽,可我最怕做官。先是在《新华日报》有官位,我不想干。讨了个差使,宁可去做《新华日报》驻北京记者,好从事写作。后来又调到文艺界工作,做省文联党组副书记。我正好趁此向叶至诚、陆文夫、高晓声、方之他们学习和探讨创作问题,诚心诚意向他们取经。谈不上拉进去不拉进去。后来批判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我是甘做他们的学生,怎么去做精神领袖呢?”他对我说起此话时显得非常恳切。现在想来,艾煊为了文学,为了从事创作,痴迷得连官也不想做。不是“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又是什么呢?
他与文学的“啼笑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