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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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牵牛神投胎凡间(3)

一天,左人锦从外面回来,双眉紧锁,不停地长吁短叹。杨老夫人已于两年多以前卧病在床,但神志还十分清楚,一见丈夫不快,连忙轻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左人锦踱到床前坐下,看着与自己多年相依为命的老妻,难过地述说着自己在大街上看到的饥民遍地的场景。

杨老夫人知道丈夫素来为人良善,古道热肠,最见不得人受苦受难,一旦见了这种情形,如同自己身受其苦。听他这么一说,知道必有下文,便没有接他话,只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背,静静地听着他说。“今日众乡里聚齐,想商讨个法子,即便是我辈无财无势,也要为北来的兄弟尽一些绵薄之力。众人商定,后日在袁家铺施粥救济饥民,大家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但求能多救得几条性命。这等济世救人的好事,我自然鼎力支持,可惜我一个穷书生,能做什么呢?”

“不是有义仓么?”杨老夫人问。这“义仓”是左人锦仿照古代社仓法提出的,建议乡人共同设立一座谷仓,将每年的收成匀出一点,积蓄起来,遇到荒年开仓给赈。

“前年发大水,义仓已经所剩无多了。”

杨老夫人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要紧,家里那几分薄地,还种得几棵青菜,你先将它拿了去吧。”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只是……”左人锦欲言又止。“只是什么?”左人锦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后来左人贵愿借我十两银子,代我买些谷米,做了这个善事。我却不知日后该如何还他。”

左人贵与左人锦是同曾祖的兄弟辈,是左家大屋第二进的屋主。自左氏家族分家以来,左人锦一家仍世代以耕读为本,生活日渐困顿;而左人贵这一支却与左人锦家不同,他的祖父铤而走险,带着儿子在长江上放了十几年排,赚了不少钱。到了左人贵这一代,他不愿再奔波劳顿,便拿着银子在岳阳开了个小杂货铺,做点小本生意,如今也算是湘阴数得着的富户了。左人贵的日子虽然过得宽裕,但为人心胸狭窄、精打细算,加之左人锦读书人家,在封建社会,商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左人锦终究看不起左人贵,两家平素少有往来。

“这铁公鸡都愿拔毛了?”杨老夫人明白了丈夫心情不振的原委,轻松了许多,随口开了句玩笑。她又安慰左人锦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且放宽心,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左人锦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我去书房看看,你好生歇着吧。”

施粥的日子到了。

袁家铺的三岔路口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成百上千的饥民蜂拥而至,排成六条长长的队伍。负责施粥的、运粥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左人锦和他的三个孙儿也在其中。

左家长孙宗棫搀扶着祖父左人锦。左宗棫已年满18,仍在家中跟从祖父、父亲读书。这孩子高挑儿身材,面色黝黑,清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深陷下去,显得有几分憔悴。左宗植时年13岁,依然是淘气的样子,带着稚气的小弟左宗棠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半是帮忙半是看热闹。

饥民们看着热粥一桶桶搬上来,一个个顾不得烫嘴,狼吞虎咽,看到难民们满足的神情,左人锦的心里一点都没有轻松,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跟随着活蹦乱跳的小孙子左宗棠。左宗棫觉得有些奇怪,想祖父可能是怕小弟有个闪失,便自作主张将宗棠叫了过来。

“季高,”左人锦顾不得理会宗棫,一把搂住了笑眯眯跑过来的左宗棠,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来帮忙救济饥民!”小宗棠胸脯一挺,骄傲地答道。“这些饥民把你的粥吃掉了,你晚上没有饭吃,怕不怕?”左宗棠回头看了一眼难民,转过身来,毅然答道:“祖父曾教季高念过杜少陵的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我天天都有饭吃,饿一顿不算什么。”一听这话,左人锦不禁老泪纵横。身旁几个孙儿都不知老祖父为何大放悲声,吓得谁也不敢说话。

原来,左人锦与杨老夫人那天的对话只说了一半实情,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她:左人贵在岳阳照看杂货铺的儿子也是三代单传的一根独苗,且至今尚无子息,他怕家业无人继承,有心要从亲友中过继一个小儿,看来看去,只挑中了年纪尚幼且聪明灵慧的左宗棠。但因左人锦一家向来不与其接触,所以一直没有提起过。谁料这次天赐良机,一贯乐善好施的左人锦因无力资助饥民而心中不安,左人贵乘虚而入,主动提出借他十两银子,自己再添一百两救济灾民,条件就是施粥以后即将左宗棠过继到自己儿子名下,那十两银子都可以不还;如果违约,就要用左人锦家的东厢房相抵。

原本左人锦不肯答应。小宗棠是全家的宝贝,不仅生时有异相,而且几年下来灵根早现,才四五岁光景,就将《三字经》、《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是个可造之材,况且骨肉情深,他也不忍一家分离。

但经不住左人贵再三相劝,他又活动了心思:左宗棠生后,家中人口众多,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境更为困难;其母又体弱多病,乳水不足,小儿多靠米汁喂养,落下个身子小肚脐凸的毛病。如果过继到左人贵家,便衣食不愁;左人贵还答应一力承担他们两老的身后事,并允许左宗棠为他们披麻戴孝。自己的十两银子不借不打紧,想到左人贵应下的一百两银子却不知能救济多少生灵,如若不准此事,岂不是为一己之私断送了众多饥民的性命?思前想后,他居然就答允下来。

前日在杨老夫人面前,他本想将此事和盘托出,但明知老妻平日最疼的就是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今天又听小宗棠对答如流,至仁至性,更觉自己办了一件错事,不由得心如刀绞,悲从中来。

左宗棫三兄弟慌了手脚,好在此处离家不远,赶忙扶着祖父往家走。身后还响起一片赞叹声:“这老爷子真是一副菩萨心肠……”

看到丈夫泪如雨下地被三个孙儿簇拥着回家,杨老夫人大惊失色,问那三个孩子,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容易等左人锦收住了泪,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打发三个孙儿出门。屋里只剩下老夫妇二人。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呼吸声。终于,杨老夫人忍不住了,她柔声问道:“人锦,你今天心里不好受么?”

过了许久,左人锦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泪光闪烁的老眼充满愧疚地望着妻子。他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又沉默了一阵,才狠下心肠,凄厉地叫出一句:“我对不起你!”

杨老夫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强打精神听丈夫说着,听着听着,她的心宛如沉入一个无底的黑洞之中,无休无止地坠落下去。当她听完最后一句话时,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只觉天旋地转,坐在床上的身子猛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学识渐丰失兄长

左宗棠的祖母听完祖父的话,因为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左家上上下下慌作一团,又是掐人中,又是薰香草,忙活了大半天,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她没有多说话,屏退了众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直到掌灯时分才单独将左宗棠叫到身边。

“季高,”平日一贯疼他爱他的老祖母今天愈发显得慈祥。她伸出手来,爱怜地摸着他的头,递给他一个精致的锦囊,说道:“这里面是奶奶方才写的书信一封,现在奶奶将它交给你,你要收好,暂时不要打开来看。等有一天奶奶去了,你就拿它去交给祖父,让他读给你听。”

对于这个只有5岁的孩子来说,这件事情让他觉得非常奇怪。但他当时还想不出这一天发生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既然祖母让他收好,他便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扣,将锦囊放入贴身的衣袋里。接着他又与祖母闲聊了一会儿,就回房休息去了。

可是,令左宗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晚,竟成了他与祖母的最后一次见面!次日清晨,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就被母亲摇醒。母亲一边流泪一边为他穿上黑衣,系上麻绳,这一切都表明——祖母已经去了!

幼小的左宗棠简直惊呆了——昨天夜晚还在与他促膝谈心的慈爱的祖母居然在一夜之间就撒手西去了!这五年来,一直是祖母伴他日常生活起居,对他关怀备至,甚至比母亲还更显亲近。每当他学倦玩累或是受到责骂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祖母。他总是在第一时间跑到祖母房中去寻求安慰,每当此时,祖母会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一个个美丽的洞庭湖的传说。两年前祖母染病,行动不便,但她的厢房仍是小宗棠最爱的去处,尽管有时他并不懂祖母在说些什么,但只要看到那副慈祥的面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就会感觉到满足和安宁……

一摸胸口,他突然忆起祖母昨夜的嘱咐,便请母亲带他去祖父那里,让他拆开锦囊。这一拆,家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祖母在那封遗书里记下了五年前的那个秘密:在左宗棠出生的前一天,她如何感觉到天气变化,儿媳反常。那天半夜,她又如何梦到牵牛降世,得谙天机。清晨宗棠在母亲睡梦中悄然落地,她是如何一惊一喜……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小宗棠的降生还有这样一段奇事,也才明白,为何祖母一直对他青睐有加。

祖母在遗书里告诉祖父,他借左人贵的那十两银子可以偿还。她一生省吃俭用,勤俭持家,暗地里节约下来二十六两银子,本是要等百年之后传给儿媳余氏的,以备不时之需。但当时祖父对这件事并不知情,所以才会和左人贵立下过继宗棠的文书。

名为过继,实是买儿,左人贵正是算定了左人锦无力偿还那十两银子,又不会忍心割让祖屋,才肆无忌惮地要求过继左宗棠。但左人锦却悔之晚矣,苦于如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没有办法更改。

但是,“牵牛降世”横生枝节,看来这一回的事正应了牵牛星当年所说的劫数。无论如何,既然上界仙人曾经特意托梦叮嘱,那就断断不能违背天意将宗棠过继到左人贵一家。左家世居湘阴东乡左家塅,清贫耕读,到这一辈已是山穷水尽,以后恐怕更加苦于生计。况且左人贵为了把孙子宗棠过继过去,可谓费尽心机,如果这次不能成功,那么以后他肯定还会再打其他的主意。与其消极地被动挨打,不如远远地避开他,让他另作打算。为今之计,应当破釜沉舟,索性将东厢房让给他,只留下西厢房让儿媳余氏带着两个女孩居住看家,左人锦和左观澜则带着宗棫、宗植、宗棠三人离家远走,另谋出路。左人锦思虑再三,这是唯一的出路。于是,祖孙三代共同葬了杨老夫人,为她守孝百日,随即收拾了一箱书,带上老夫人留下的银子,离开了家乡。

从那时起转眼又是两年了。两年来,一家人几经辗转,最后终于在府城长沙落了脚。祖父和父亲在贡院东街找了间大屋子,开馆授徒。因为两人忠厚诚实,教导有方,远近都有人来送子受教,又有祖母遗下的银子作底,所以除了养家糊口外,还小有积蓄。但祖父因为心念祖母,愁怀不解,而且对于借银让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快到祖母祭日的时候,到底还是支持不住,抑郁而终。

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左宗棠学识日增,两位兄长也不甘示弱,双双考入县学,中了秀才,更让小弟宗棠悉心治学,长进很快。到他12岁时,已经读过了四书五经,博闻强记,作文运笔如飞,深得父亲和兄长的赞赏。

但就在他12岁这年,家中却再一次遭受了打击——长兄左宗棫突然暴病身亡!

左宗棫向来身子较弱,一天他从外面回到家中,时间比往常都早。左观澜见他步伐不稳,脸色红得怕人,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伯敏,你身子不大好吧?”

原来,左宗棫连月来一直头晕眼热,咳嗽不止,有时还咳出血丝,但他从来内向寡言,又担心家中为他的病花钱,竟半个字也没有向家人透露,直到坚持不住,才说出实话。这一下急坏了左观澜和在家的小弟左宗棠,他们连忙请医抓药,眼见他喝下药去,上床歇息,才略微安心。可是不知是用药不当还是病势严重,到半夜里左宗棫竟然又大咳起来,就此昏死过去,从此再也没有睁眼。

宗棫的突然离世,让左家上下都备受打击,父亲左观澜更是悲痛欲绝,母亲余氏闻讯立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怀胎十月,养育二十五载,未曾见他成家立业,居然就离开了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欲哭无泪。宗植、宗棠两兄弟也伤心不已。与两个弟弟相比,左宗棫虽然资质略逊一筹,但从小温良恭顺,对上尊敬,待下谦和,极为忠厚质朴,可惜猝然而逝,任父亲兄弟如何呼唤,都再也听不见了……左宗棫死后,其尸体运回湘阴下葬,安葬之后,左氏父子怕余氏守着新坟过于伤感,于是商定与她一起回了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