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请范疯子(2)
他这一喝,那狗叫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响了。
里长将脚一跺:“范蠡……”
文种一把将里长拽到一旁,满面含笑说道:“范蠡,我知道你是一个贤人,难道学狗叫迎接客人,这便是贤人的待客之道吗?”
回答他的是三声狗叫。
文种长叹一声:“好,愿意叫你就叫吧,我洗耳恭听。”
他这一说,范蠡慌忙将头缩了回去,再也不肯露面。
“折回去,继续叫门。”文种道。
由里长带路,一行人折回大门口。里长连喊带拍,那门终于开了,但只开了一条缝。范俚对着门缝说道:“文大人,实在对不起,俺二弟是个疯子,他也不愿意见客,您就饶了他吧。”说毕,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你……”里长气得如同吹猪一般,一边擂门一边喊道,“范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文大人拒之门外!开门,快开门!”
范俚不仅不给他开门,反扭身走掉了。
里长弯腰捡了一块半截砖,欲向门上砸去,被文种喝住。
文种轻叹一声,带着原班人马,返回宛邑。
文种走了,里长当然也要走,包括那些看热闹的村民。范蠡家门前又平静下来。
但院子里不平静,范俚指着范蠡,黑虎着脸说道:“不是哥说你,你已经二十六了,该懂事了。可你,你知道你这几年都干了些啥?十几岁便出去游学。游了八九年也没有游出一个名堂。这三年倒办了一件正事,学养鱼。既然养鱼,那就安心养吧,可你又说你的志向是治国平天下,整天抱着书简不放。你既然想当官,为什么不肯去宛邑面见文大人?不见也罢,文大人派人来请,你就该乖乖地随来人前去,你却避而不见。更恼人的是,文大人亲自来了,你学什么狗叫,又将人家拒之门外,是何道理?”
范蠡笑嘻嘻地问道:“大哥,你说完了吗?”
范俚瓮声瓮气地回道:“说完了。”
“说完了您消消气,听我说。不是小弟夸口,凭小弟的才学,不敢说赶得上姜太公和管仲管仲:即管敬仲。春秋初政治家。名夷吾,字仲,颍水之滨人。由鲍叔牙推荐,被齐桓公任命为相国,尊称“仲父”。在他的辅佐下,齐国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致使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时期中国的第一任霸主。,但也不会比他们差多少。姜太公有福,遇上了周文王。管仲也有福,遇上了齐桓公。小弟呢?一个也遇不上。遇不上怎么办呢?小弟就得自己去找。找谁呢?找文种!文种虽说没有周文王、齐桓公那么高的地位,但他是一个邑宰,一个大夫级的邑宰,在朝中有很高的威望。只要他赏识小弟了,他可以把小弟荐给楚王。可文种呢,本事极大,眼界极高,小弟如果自荐上门,他不一定看得起小弟。于是,小弟要您压低鱼价,挑起纠纷,引出文种。这第一步实现了,文种要您传话邀小弟去宛邑相见。既然邀小弟去见,连个请帖也不拿,太随便了,小弟能去吗?”
见范俚的脸色渐渐有所好转,范蠡继续说道:“第二次虽说遣了一个邑吏来,也拿着他的请帖,但那邑吏一进院门便大呼小叫,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小弟能见他吗?”
“这倒也是。”范俚轻叹一声说道。
“第三次,文种倒是亲自来了,但小弟觉着他的心还是有些不诚。”
“何以见得呢?”范俚问。
“管仲以罪人之身,去见齐桓公,齐桓公将其置于郊外公馆之中,并命太卜择一吉日,亲自出郊相迎。相迎之前,‘三浴而三祓祓:为除灾去邪而举行的仪式。其方式,或举火,或熏香沐浴,或用牲血涂身。’之。齐桓公身为一国之君,对于一个罪人,尚且如此礼遇,文种算老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邑宰而已,召之不成,才改为请。请呢?自己又不出面,直到吃了闭门羹之后,方才匆匆出马。小弟一是想挫一挫他的官威,二是想试一试他对小弟到底有几分真诚。”
范俚轻叹一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就怕你这一挫,他不会来了。”
“他会来的。”范蠡信心十足地说道。
“何以见得?”
范蠡嘿嘿一笑说道:“这是小弟的感觉。请大哥放心,小弟的感觉不会错的。他不仅会来,还会在三天以后。”
“为什么?”范俚一脸困惑道。
“他要三浴三祓呀!”
到了第三天晚上,范蠡对兄嫂说道:“大哥、大嫂,文种明天就该来了。请大嫂为小弟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请大哥为小弟准备一坛好酒,还有下酒菜。”
范俚夫妇虽说将信将疑,但还是按照范蠡的吩咐分头行动。
翌日,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村民刚刚丢下早饭的饭碗,文种来了。
文种这一次还是坐车来的,只带了一个书童,书童用竹竿挑了一只野鸡野鸡:亦称雉。楚礼,客见主人,为了表示尊敬,皆带着贽。贽者,礼物也,也叫见面礼。大者玉帛,小者禽鸟。就是禽鸟,季节不同,用的禽鸟也就不同。夏季用鸟的干肉。用鸟的干肉,是为了防备腐臭。冬季则用野鸡。用野鸡,取其耿介之意。,跟在车后,跑得气喘吁吁。
距三户里尚有三里之地,文种便喝令停车,步行进村。书童紧随其后。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问着自己,我这一次会不会还吃闭门羹呀?
不会。
绝对不会。
之所以不会,是他看到了光明。范蠡家的大门不仅敞开着,门前还铺了一层新沙,文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走了几步,复又站住,对书童说道:“你先行一步,报个信。”
书童颔首前行,站在院门口喊道:“范二先生在家吗?文大人前来造访。”
范俚在院中高声应道:“在。我二弟已在家中相候多时了。”
范蠡兄弟明明知道文种来了,竟然不出门拜迎,是不是有些失礼?
一点儿也不失礼。
楚礼,大官与小官相见,尊者与卑者相见,小官和卑者,不能拜迎于门外,因为拜迎是平辈的礼节。
等文种进得院门,范俚、范蠡忙一齐上前行礼,迎至堂上。文种东向坐,范蠡西向坐。范俚没有坐,独个儿跑到厨房忙活去了。
因为是相向而坐,文种把范蠡看得个清清楚楚。但见他长着一副紫赯色的“国”字形脸庞,身材修长,两条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剑眉下,一双转动间精光四射的眸子,就像两池深不可测的秋水。
范蠡也在打量文种,但见他方脸大耳,隆准高额,宽嘴厚唇,目光如炬,眉宇间透出深谋睿智之气。
二人未曾交谈,单从相貌和举止上已互生好感。先由养鱼聊起,聊着聊着,聊到了天文地理和天下大势,又由天下大势聊到了名臣贤相、治国安邦。越聊越是投机,直到范俚三次相催,才勉强坐上了饭桌,边吃边聊。
“少伯少伯:乃范蠡的字。古人不仅有名,且有字。如《史记·老子列传》:“姓李,名耳,字伯阳。”,您随我去宛邑吧!我明天便上书大王,推荐您做宛邑宰。”文种诚恳地向范蠡发出了邀请。
范蠡调侃道:“小弟若是雀占了凤巢,您怎么办?您来代小弟养鱼?”
文种笑道:“您不必害怕。实话告诉贤弟,大王对愚兄另有重任相委。”
范蠡双手抱拳道:“噢,子禽子禽:乃文种的字。兄是要升官了。恭喜、恭喜!但不知大王要委您一个什么官?”
文种笑回道:“箴尹。”
“做箴尹好啊,风光无限。穿锦衣,驾驷马,穿梭于列国之间,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观光游玩。”
“少伯弟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做箴尹风不风光,那要看你做的是哪一国的箴尹?做强国、霸主国的箴尹或行人行人:也就是楚国的箴尹。《周礼》秋官的属官有大行人、小行人,掌朝觐聘问。春秋战国时,除楚国外,各国均置有行人,掌宾客之礼及出使等事。确实风光,做小国、弱国的行人,不只不风光,还得看那些强国、霸主国的眼色行事。”
范蠡轻轻颔首,以表赞同。
“咱楚国是一个大国,文王、成王在世之时,威震列国。庄王在位之时,邲城之战,一举而霸天下。到了平王这一代,荒淫无道,公然霸占儿媳为妃,又杀大忠臣伍奢父子。伍奢次子伍子胥亡命吴国,十六年后,伍子胥率吴国之兵攻入郢都,掘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自此,我大楚国元气大伤,为列国所不齿。做这样一个国家的箴尹,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使!”
范蠡劝道:“越不是一个好差使,咱才越要去做,这才显得咱与众不同,这才容易见大成效,立大功劳。”
文种颔首说道:“这倒也是。”
饭后,范蠡和文种同乘一车,来到宛邑。
安置好范蠡之后,文种来到书房,挑灯刻荐书一封,遣邑吏夤夜送往郢都。
第九天午夜,邑吏一脸沮丧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文大人,大事不好!”
文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急,慢慢说,慢慢说。”
邑吏喘息了一会儿说道:“文大人,您那箴尹做不成了。不只做不成了,大王还要流放您呢!”
“为甚?”
“还不是为彭大少的案子。”
“这案子已经结了呀?”
“可人家说您把这个案子断反了,公报私仇。”
文种将书案啪地一拍道:“放屁!”
彭大少是宛邑一霸,其六世祖彭仲爽做过楚国的令尹,令尹就相当于列国的相国或宰相。彭仲爽是大楚国一个很有名的贤相。但到了彭大少这一代,欺男霸女,臭名远扬。彭大少已经拥有十二个妻妾,还要强占小木匠之妻何新梅为妻。小木匠不从,他便派恶奴将小木匠装入麻袋,沉入淯水。何新梅一纸诉状将彭大少告到邑署,按照大楚国法律,杀人者死。但彭大少乃宛邑豪强,又有着士士:商、西周、春秋时最低的贵族阶层。的身份,仅仅罚了三百两白银。当然,那几个杀人的恶奴,全都问了斩刑。这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风平浪静,咋突然变成了公报私仇?
邑吏已经喘过气来,喝了一碗凉茶说道:“小木匠本是双胞胎,因家穷,一生下来便将他的弟弟送了人。这事不知怎的被彭大少知道了,经过半年的查访,终于把小木匠的弟弟找到了。这家伙长得和小木匠一模一样,甚而连说话的声音也一个样,就是不学好,整天泡赌场,欠了一屁股债。彭大少给他一百两银子,要他冒充小木匠,把他乐得嘴都合不住。于是,彭大少便上书廷理廷理:楚国掌刑法的官。,说小木匠没有死,何新梅也不是小木匠的妻子,因为小木匠早已把她休掉了。一来廷理受了他的重贿,二来又有假小木匠作证,廷理便认定您把案断反了,公报私仇。于是上书大王,要将您流放巴蜀。”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庄生。”
庄生是宛邑人,又是楚国的名士,善观天象和占卜,楚昭王对他很尊重,出入王宫就像出入他家的厨房那么容易,从他那里得来的消息不会错。
文种朝邑吏摇了摇手:“你辛苦了,安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