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陆争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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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谁主浮沉(5)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秋九月,诏罢单因相位,诛九族,从者如尚书令陈向、侍郎单缪、左丞胡毋等皆族灭,另大司农孟宪为鄚妍所斩,令抄没家产,妻儿流徙。拜原昂州牧、浥乡侯吕澍为大将军、骑月侯,仍掌所属;以其所荐段授任大将军司马,屯兵奎西。单贺等除奸卫道者亦有加赏,连廷尉鄚妍也被升邑千户,赐金万两。

秋十月庚午,骁骑将军卓羽奉诏撤军,负荆请罪于大将军吕澍帐下。冠军将军莫敌弃众奔天铭国,乃奏请卫尉玉况代领氾水营。秩加一级。

(第五节

昂州骑月城。十月壬申。亥时。

门楼上火光齐发,昂州治中从事单兴、楼船校尉刘辛等簇拥着师夫人、武城公主单勰前来,立刻引起欢声雷动。

城楼之下,已有过万数民众仰观华典,自师夫人宣布天焦国武城公主下嫁昂州牧吕澍以来,城池沸腾;当晚全城被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歌舞升平,人声鼎沸,各处酒肆商馆,俱挤满了欢乐的人群。

全城大宴举行之前,府衙共接到各路商旅捐募船舰五十九艘;可见州中对联姻之举的赞同;此次单勰带来的不仅有天焦国严密的军、政措施,先进的生产技术,还随同数十名武官,千余名精勇营士,这份厚重的嫁妆足以令任何一个昂人为之咋舌。

闻说武城公主从水道密行,至土益入海口与昂州水军会合,然而,她为何肯下嫁昂州,又如何逃过天焦兵马的盘查、追踪,至今令人猜忖。不过,有大半民众愿意相信一个既神秘又富传奇意味的故事,且他们普遍认为,迎娶天焦国公主之后,吕澍统领的昂州会迎来一个新气象。

此次追随单勰从天焦而来,尽是其宗族、旧友。其堂兄庐白,降霸拜水师都督丞,落难时与勰离散,至邱都方才重见。其部下有曾任前师羽林郎萧建、萧让兄弟,黄门侍郎帅青,还有以勇猛著称的前师丰州人和禁。此外,勰之客卿樊攸、铫文广乃霸国著名勇士,单勰斗杀李满后,名扬天下,他们遂结而往投,甘为死效。

如此强大的实力,自会引起少数人的不满,且因此时骑月城还未得到伏氏政局变动的消息,故三姓沈、鲍、齐氏遗族,皆心存嗟怨。他们原指望趁昂州长期无主之机,作乱复国,武城公主单勰的到来,无疑是对他们力量的均衡起到了负面影响。

当年,故昂国治祭拔杰自刭后,其族灭亡,而沈氏等三族先后请降,并未全被剿斩。师族上下,更与三姓中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楼船校尉刘辛之妻,正是三族中沈氏族女。正因为带着浓重的姻亲色彩,故吕澍治政,亦对三族处处网开一面,他们辜榷官财、强占奴隶、横行乡邑之事便时常出现,令师夫人大伤脑筋。

沈氏父沈治曾拜昂国司金将军,专管铸造铁器兵甲的冶场,乃仅次于师夫人的富豪。家有庄园百十处,奴隶过万人;当年上大夫鲍衡、中大夫齐群手握外交、通商大权,民有歌曰“鲍云齐雨、百姓忧焚”。鲍衡父卒,时值昂雨交战,役士窘迫,他仍秘密殉葬奴隶千余人,一时朝野为之激沸。昂灭后,衡死,鲍族势力削弱,然而齐群仍拜为散骑侍郎,和沈治一起,手握昂州近半数的财权役力。三族的余势不容小觑。

故而,要想从根本上动摇其势,必革奴还民,以新制代旧制。不过,此令颁行,无疑须承受极大的压力:且不说三姓家族奴隶无计,只师氏便有三万余,从事包括海运、造船等各种劳役,乃其族在十余年间势力极度膨胀的重要因素,如今减奴轻政,虽于州府效尤为巨,但却大大影响收益。当初吕澍呈递案由,曾遭师族上下激烈反对。后家令宋钧劝师夫人道:“昔噩狄战于劫山,文公编奴为师,大胜狄军,以功敇还三千。今昂州有口三四十万,诸贵姓蓄佃养奴,隐匿者以十万数,治政大弊也。近颁新政,使各郡开山屯田、充给粮财,民不敷用,若还奴则稍可缓之。又招募兵勇,可倍于以往。诸多便宜,何乐不为哉?”师氏听从建议,自还奴隶万人,以为表率。

诸国的奴隶主要从事筑城、造桥、建宅、铺路等任务以及服各种徭、役力,是吴陆主要生产者,为豪强贵族带来了巨大利益。因此从古至今,奴隶的买卖始终长盛不衰。频繁战争,更为奴隶来源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如前师与霸国“龙鳍之役”,七万余霸国战俘沦为奴隶,其后熊国南下,曹、孛子等三国甲士数十万人亦同遭此厄。奴隶制度的兴盛,极度刺激了各国扩张,大奴隶主阶级更是冀望以军功换取更多奴隶,以代替牲畜不知辛苦地工作。

而今,虽到了奴隶制衰亡的时期,但于易货而发达的骑月城来说,改革却仍旧困难重重。无论商家还是田庄主,都冀望奴隶们为他带来可观收益,这些会说话的财货干着比动物还要沉重而又琐碎繁杂的事情。可以说,骑月城从建造开始到现在,奴隶们创造出的价值已无从估量,这并非只用金钱可以来衡量的。

三族虽迫于压力,不得不出释一部分奴隶,但仍是昂州大奴隶主阶级的代表。自武城公主单勰到后,吕澍欲借其威,尽快实现变革,而师夫人举行全城大宴,不过推波助澜尔。

此日,公举单勰代行昂州政令长史,以为吕澍副贰。

单勰似对此早有底谱,当日即颁长史令,以自属营士千余编组“骑月营”,以家丞樊攸为代将军,屯城中;编募原各地精勇与旧昂州三营组成“昂州长史左右营”,以庐白、刘辛为左右校尉,屯骑月西郊懋乡,刘辛水军校尉原职不变。两军合兵数万,一时声威大振。此外,勰又以贪敛苛政请免州中司曹、司马、大小官吏十数,多是三姓族人;另起用萧建为司金都尉,沈治代长史;以萧让为司船都尉,对州中冶炼、船运实行统一调度。

骑月城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与希望之中,城中火炬持续一夜不灭。少数在黑暗中咬牙、嗟叹的豪贵,也不得不在此时含恨哀祷;然而,变革真可如此轻易地取得成功吗?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冬十一月甲辰。暴雨。

骑月城长史府。

虽是冬日,南方沿海诸国却是另一派景象。除了终年积雪的伏氏国观象山以外,只有天铭、天单、子绛的稍许领土能感受到发源于熊子的猛烈寒流,而地势凸峻的昂州,受北方土益国平原与海域的影响,降雨反较其它季节为多。

探哨从城外送来羽檄,由骑月营士卒急传武城公主单勰处。此日正值昂州政令长史下达“州告”的第十天。

时单勰会同诸将、各级官员飧食议事。远处有阵阵闷雷响起,不时打断众人谈论。厅中的气氛稍见禁锢。

见羽檄送达,众人停住说话,单勰便起身接过细读。众人多不知何事,默然噤声,谁也不敢打断她的思路。自颁布政令起,武城公主权力和威信与日俱增,以致其兄庐白轻易也不敢仰视。

单勰忽地弃简于地,大怒道:“不遵州府大令,设寨自守,箭伤我司金都尉、死十一人!沈治果要反么?!”

厅内静可落针。

单勰起身,按剑踱步;良久,才朝垂头不语的萧让看去,冷然道:“萧建被伤左肋,无性命之忧,汝不必担心。”

萧让抬起头,眼中满是愤恨之色,“多谢公主。兄长被创,其缘在公,在下不敢多言,然沈治纵容手下滥为逞蛮,鄙却不得不问,望公主明断!”

单勰哼了一声,临窗远眺,似在思忖。樊攸突地嚷道:“还等什么!公主,某去把那沈治擒来,献在衙前!请下令吧!”

单勰回头怒瞥了他一眼,按剑道:“勰初掌政令,本不该大张此事,但兵甲资伫乃国之所重,不可因人废矩,坏了牧守令出必践之名!此番既有人敢胆胡作非为,必定是有恃无恐,以为我顾忌亲疏,难避私情,才循此下策……”

伏氏楼船校尉、昂州右校刘辛心中一阵翻腾,不由自主地俯身跪倒,咬牙道:“小将乃沈治子婿,但国法军律在上,在下决不敢包嫌亲眷,因私避害,请公主这就遣小将去拿那沈治,从速惩办罢!”

单兴欲言又止,不禁求情一般地望向单勰,而樊攸露出不屑的神色,悻悻地看着他们。

单勰久久沉吟之后,近前搀扶刘辛,和声道:“兄长大义灭亲,果然是公子深所冀赖之人,勰心知也。然而此番却不敢劳动兄长,先回府休息罢。请将尊夫人暂时严密看管,若令她胡闹起来,夫人那我亦难交待。”

刘辛叩首道:“某深知公主为难,但在下一心为公,决不敢轻忽本职!请公主下令,我等愿服!”

单兴等亦跪倒道:“在下皆从公主调遣!”

单勰欣然颔首道:“既如此,我不勉强你了。樊攸,点齐骑月营兵马,大张旗鼓,讨伐沈治不臣之罪!围住沈族宅院,不得放走一个!若成此事,便是你的头功!”

樊攸闻得如此轻松,大喜道:“某知了。这便去杀他个鸡犬不留!”

单勰沉下脸来,怒道:“大胆!我让你去围宅,谁令你杀人了?若沈族满门少半根毫毛,我定要揪下你的头来喂狗!”

樊攸满脸委屈之色,接令后唯唯喏喏地去了。刘辛等人不禁暗吁了一口气,心道:若公主借此事大开杀戒,连师夫人也拦他不住。须知郡中兵马尽握她这个政令长史手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可尽其极。

单勰又娇喝道:“刘辛、单兴!”

两人悚然听命。单勰道:“点齐五千兵马,随我亲征!若沈治手下再敢抗命不遵,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二人方才大话说在前头,此时也不敢多言,喏喏退开。众人见单勰果断做出决定,以雷霆之势弹压异动,都面显惊容;但稍具识见者都暗中以为此乃上上之策,不但一劳永逸,使三氏族人再无敢逾制违律,同时也惩戒了那些企图不良者,令其无力勾连,一箭双雕。

当日申时末,懋乡、镜山诸冶场已全在“昂州长史左右营”掌握之中,在大雨中生擒司马以上二十余,屯军数百降。单勰命收编其军归州中,再命将为首闹事者就地斩首示众,一个不留。一场有组织的小规模抵抗运动,灰飞烟灭。

待师夫人知晓此事,已是沈族全家遭“拘禁”一日之后。

沈治遣其子沈尧求情于师氏府上,又动用其妹之力,泣跪于刘辛房外。

当晚,师夫人亲往说情,单勰这才允准撤回骑月营兵马,请调沈治为州别驾,以避司金都尉官秩。州中经此变故,谁还敢再买他沈家的帐呢?而萧建受伤后,不几日府前以探望之名送礼的僚员便排起了长龙。

当然,师夫人亦不能不顾亲戚之名。次日,即赐商船十艘于子妇沈氏,沈治受黄金百镒、珍珠十匣,以压其惊。师夫人还命单勰投帖赔礼,与沈族调和矛盾,这一手更大出众人意料。

剧变之后,政令推行如风。此后两个多月间,已初显成效。骑月城繁华更胜以往,大贾云集、商船如潮,城中以船、货为名的杂税虽减免许多,但税额仍增至以往最好水平。兵甲、盐资由州府统辖,长史衙署亦收益暴涨。

奎城。大将军府。

这处府址位于孝安宫东平安里,乃原伏氏大司农孟宪宅邸,虽依宫而筑,但因左右有孝安东、西两集,故平日里甚为热闹。奎城著名武场“威扬”也建于此不远,每日里有一两千人在此习练,盛时可达三千余,伏氏国人倡武勇悍之象由此可窥一斑。

徐栈被释的消息,很快传遍奎城上下。新任尚书令单贺立刻前往吕府拜谒。

吕澍亲自出迎,执手将单贺拉进中厅。待主、宾落坐奉茶已毕,单贺拱手拜道:“将军必已知我此来用意,在下也就开门见山了:闻说徐栈准释,不来参谒,反而数度往宫中私见王上、太后,其意难料。君兴以为,其图谋复位之心未竭,必全力以争。将军入主朝廷时日无多,故当小心为上。”

吕澍微微一笑,请茶道:“来来来,单兄先饮一盅!”

单贺推辞不得,只得慢慢啜饮了。道:“君兴往见将军,非是来喝茶的。此前鄚妍奉令铲除单党,阳奉阴违,如今计其所抄收单因等私产,暗中吞没金银无数,又拉拢培植羽翼,故单贼遗势大部为其所掌。此人如今更仗着‘靖难’之功平步青云,若与徐栈勾结起来,必将成为祸乱!”

吕澍轻嗯一声,沉吟不语。良久方道:“单兄为吾挚友,故有些事也不瞒你。徐栈确吾下令所释,意在缓解大王践祚后紧张之势,不可不为之。两相比较,单党罪有应得,大可诛之,而徐党并无大过,且多宿儒名将,皆国栋梁也,若他们不安心效命,伏氏社稷可固乎?江山可定乎?其吾之所深忧也。”

单贺缓缓颔首,吕澍又道:“如玉况者,稳重多计,王佐之才也,卓羽武勇过人,又岂能缺之?单兄常与吾论天下大事,不是亦对此二人多加赞誉吗?”

单贺叹道:“放了徐栈,一如放虎归山,他岂甘如此无为终老?且玉况、卓羽等,皆其故属也,顾念旧恩,说不定会作出不利于将军的事来。将军应趁现时军权在握,尽快以亲任之人分掌诸营,否则时日一久其变难测啊!”

吕澍淡然一笑,道:“欲王天下者,安能事事狐疑,而猜忌他人乎?玉况说降城校孙镇,护卫王殿,得保新君与太后性命,其首劳也。吾位至大将军,此人亦出大力,非他命紧闭四城,依天关、氾水二营军马,焉须昂州兵区区数千除逆呢?其所求者,盖释徐栈尔,今吾已释之,莫敌所遗军马,亦交由执掌。孰公孰私,其必有善决。”

单贺摇头道:“吕兄,这是将我等置于炉焗之上!万一徐栈说反之,则我等抄家灭族只在顷刻尔。偏兄还在执迷!”

吕澍笑了笑,方待解释,门下来报,廷尉鄚妍求见。单贺起身道:“适才言语冒犯,还请将军见谅。君兴所言,句句为将军考虑,请多加参详。”

吕澍亦起身拉住他的袖子,道:“还未与单兄说完,怎就告辞了呢?请贤弟先藏于屏后,待鄚妍走后你我再议不迟。”

单贺想了想,应诺而去。吕澍命人请鄚大人,不多时鄚妍带着笑容进来参见。“下官鄚妍,见过大将军!”

吕澍笑道:“未及远迎,恕罪恕罪。来来来,请坐。”

鄚妍喏喏笑谢,从袖中取出一卷简册,跪递道:“下官不负将军重望,已将单因贼党名册尽录于此,其中除单因、陈向等已诛九族以外,耒阳侯肖重、西陵侯赵刚业已招供自刭,下官另有断案文呈,请将军详阅。”

屏风后的单贺听得真切,暗道肖重等人一向在边,明明是徐栈旧属,怎会与单因“勾结”?必是鄚妍借刀杀人的诡计。不由得忧焚渐生。

吕澍道:“此乃公事,怎不在朝堂之上分说端详?”

鄚妍一怔笑道:“单贼势力遍布朝野,肖重、赵刚等,俱是与之秘密勾结,早有谋反之意;下官奉将军之命铲除歼恶,如今证据确凿,二贼却惧而自刭,下官深恐有人借此诬陷将军,故夤夜造访,请将军还要善加防备才是。下官对将军一片忠心耿耿,此心可鉴日月!”

吕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鄚大人对吾忠心,吾又怎会不知?汝提到的这些人,竟是单党余孽,想想不禁令人胆寒……大人除歼有功,吾会奏报朝廷,重加赏赐。”

鄚妍感激涕零般地叩首道:“将军对下官爱护备至,下官就是为将军粉身碎骨,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吕澍微微颔首,展阅简册。半晌突道:“闻说公孙述此人向属单党,为何此次却没有他的名字?”

鄚妍脊背一凉,忙道:“公孙述确属单党,不过已幡然悔悟,且与我等共执单因,功罪相抵,故而未加惩罚。将军若觉此人……”

吕澍微笑摆手道:“无妨。眼下朝廷用人之际,也不要再殃及池鱼。鄚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鄚妍见吕澍象要结束谈话一般,连忙又从袖中取出一帛,跪呈道:“下官此来,还为报禀抄没单党家产之事,请大将军参详!”

吕澍颔首接过,展开细阅。只见上面单因、陈向等人产业折钱俱含糊不清,合计总额只有二亿三千万钱。故意道:“竟有那么许多!这些贪官污吏,早该斩首示众了。”

鄚妍见说,心下大放,暗自窃喜不已。忙叩首道:“将军明鉴!下官奉旨抄没单党家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意奉公,决无私心,然而,却还被屡屡诬奏,这,这真是令人太过为难了!”竟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