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汉代文体赋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约前179—？），字长卿，蜀郡（今四川成都）人。西汉大辞赋家，其作品风格辞藻富丽，结构宏大，后人称之为赋圣。鲁迅曾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指出：“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外，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私奔故事也广为流传。

长门赋

【原文】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像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踪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译文】

哪儿来的美丽女子，步伐轻轻地走过来。芳魂飘散不再聚，憔悴独自一身。曾许我早上走晚上来，却为新欢而忘故人。从此绝迹不再见，跟其他女子亲密相爱。

我所做的是如何的愚蠢，只为了博取郎君的欢心。愿赐给我机会容我哭诉，愿郎君颁下回音。明知是虚言仍然愿意相信那是诚恳，期待着相会长门。每天都把床铺整理好，郎君却不肯幸临。走廊寂寞而冷静，风声凛凛而晨寒相侵。登上兰台遥望郎君啊，精神恍惚如梦如魂。浮云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天色骤变。雷声阵阵，像郎君的车群。风飒飒而起，吹动床帐帷巾。树林摇摇相接，传来芳香。孔雀纷纷来朝，猿猴长啸而哀吟。翡翠翅膀相连而降，凤凰由北，南飞入林。

千万感伤不能平静，沉重积压在心。下兰台更茫然，深宫徘徊，直至黄昏。雄伟的宫殿像上苍的神工，高耸着与天堂为邻。走到东厢之地，伤心这繁华红尘。玉雕的门户和黄金铺的地砖，回声好像清脆钟响。

木兰木雕刻的椽，文杏木装潢的梁。豪华的浮雕，密丛丛而堂皇。拱木华丽，参差不齐奋向上苍。模糊中生动地聚在一起，仿佛都在吐露芬芳。五色缤纷耀眼欲炫，灿烂发出奇光。宝石刻的砖瓦，像玳瑁背上的纹章。床上的帷幔常打开，玉带始终钩向两旁。

深情地抚摸着玉柱，曲台紧傍着未央。白鹤哀哀长鸣，孤单地困居在枯杨。从白天绝望至黄昏，忧伤都付与空堂。只有明月照着我，洞房里冷冷清清。抱瑶琴想弹出别的曲调，这哀思难遣地久天长。琴声转换曲调，从凄恻渐渐飞扬。包含着爱与忠贞，意慷慨而高昂。宫女闻声垂泪，泣声织成一片凄凉。含悲痛而唏嘘，已起身却再彷徨。举衣袖遮住满脸的泪珠，万分懊悔昔日的张狂。没有脸面再见别人，颓废地上床休息。香草做成的枕头，非常幽香美妙。

夜里突然惊醒，隐约又躺在郎君的身旁。蓦然惊醒一切虚幻，魂惶惶若所亡。鸡已啼而仍是午夜，挣扎起独对月光。看那星辰密密横亘穹苍，毕卯星已移在东方。庭院中月光如水，像深秋降下寒霜。夜深深如年，郁郁心怀，多少感伤。再不能入睡等待黎明，乍明复暗，是如此之长。妾身自己空悲感，年年岁岁，永不会忘了君。

【赏析】

这是西汉汉武帝时，陈皇后被贬至冷宫，终日以泪洗面，为了能再次得到汉武帝的怜爱，她赠与大文士司马相如黄金千斤，请他写自己深居长门的闺怨。司马相如遂作《长门赋》，只可惜《长门赋》虽是千古佳文，却挽不回汉武帝的旧情。陈皇后最终还是没再得到垂爱，郁郁寡欢而死。

这篇赋一开头就写陈皇后独自一人在深宫徘徊，先为人们塑造了一个美丽却孤独而凄凉的形象，明月沉缺，红颜憔悴，最动人心，所以虽未读全文却已有一丝怜悯在心。接下来，作者才道出美人孤独寂寞的原因。因为汉武帝喜新厌旧，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化为灰烬了。

作者用新欢卫子夫的“新人美如玉”来对比陈皇后的“形枯槁而独居”，用娇媚的新人笑来对比自己哀伤的旧人哭，寥寥数字，却蕴含着无数的意味。

紧接着，作者用各种景色映射陈皇后的心情，景物本无情，但却被作者赋予了最真挚也最催人泪下的情感纠缠。最妙的是作者叙写周边宫女听琴音垂泪的景象，从他人的反应来写主人公的心情，用他人的眼泪来写陈皇后的眼泪，这样更能打动人心，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文章最后，作者再次写陈皇后在漫漫长夜孤独寂寞的形象，迷蒙的梦中仿若君王在侧，醒来后才发觉只是南柯一梦，只好在清醒的悲伤中独自熬过长夜！直接写出了陈皇后的凄凉是长久的，没有尽头的。

整体来讲，这篇赋作辞藻华丽，精巧雕琢，字字珠玑，读之感人至深，令人伤心欲绝。

贾谊

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河南洛阳）人。西汉初年著名的政论家、文学家。18岁即有才名，年纪轻轻就被文帝召为博士，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但是在23岁后，却因遭群臣忌恨，仕途一直不顺，直至33岁忧伤而死。

吊屈原赋

【原文】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译文】

我领受皇恩，待罪在长沙，听闻屈原自沉汨罗江。面对湘江悼念先生，受尽冤屈浪涛葬身，你遭到世上无穷的谗言，乃至损灭了自己的生命；你真是可哀叹啊，逢上了这个不祥的时代！现在是鸾凤隐伏逃窜啊，而怪鸟却在高空翱翔；无才的不肖之徒靠谗谀得志，贤明的圣人却横遭诬言；说卞陋、伯夷恶浊，盗跖、庄却成了廉洁；称莫邪这样的宝剑为锈钝，锈刀却被赞为锋利。你实在无法施展抱负啊，为此而身亡！这就好比抛弃了传国宝鼎把瓦盆当成了宝物啊，驾驶那疲劳之牛把跛驴当成了骏马啊，千里马垂着两耳去拖拉装盐的大车啊，帽冠低居鞋履高挂倒行逆施难长久啊。先生你真不幸啊，竟遭遇到这样的祸难！

算了，国中无知己，有抑郁向谁倾诉？凤凰翩翩高飞，独自翱翔而远行。神龙隐伏深渊独潜藏以自珍；避开水獭蚂蝗也避开蛤蟆蚯蚓。珍惜高洁品德，远浊世而自藏；若麒麟可以被绑怎说别于狗羊？世纷乱容易遭殃，屈子便是例证。

游历九州寻明君啊何必苦恋这个国都？凤凰在千仞之上飞翔，选择有道德生辉的地方落下；如见到苛细的小人，险恶的征兆就重击翅膀离去。那窄窄的小沟渠啊岂能容下吞舟巨鱼，横越江湖的鲸鱼啊也将被蝼蚁所伤害！

【赏析】

贾谊当时因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而受毁谤与排挤，在公元前177年被贬，因而写这篇辞赋。他认为自己政治上的遭遇同屈原相似，因而赋中不但慨叹屈原生前的不幸，对他寄以极大的同情；同时，也以屈原坎坷的一生作自喻，抒发了自己不受重用的不平和不甘屈服的心情。不过，在感情一致的前提下，贾谊并不赞同屈原以身殉国的行动。他认为尽管环境恶劣，也应当顽强地活下去。

贾谊和屈原这种见解的差异，是因为屈原所怀的是儒家杀身成仁的思想，理想不能实现就不惜殉以生命；而贾谊除具有儒家思想外，还兼有盛行于汉初的道家的旷达精神。所以，贾谊的作品在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方面，没有屈原那样深沉；在对自身理想的追求上，也不及屈原那么执著，但这也表现了他更豁达、更彻悟的成熟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