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阳快要出山了(2)
但经过这一次进城之后,黄梅对罗香斋一家人的看法有不少改变。她看见罗明同他的父亲并不一样,前者是一位有热情和正义感的进步青年,后者依然是可恶的封建地主和绅士,父子间经常发生冲突。罗明的哥哥罗照变成一位毫无出息的败家公子,整天在外边吃洒打牌,有时候彻夜不归;但他的太太却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温柔少妇,除丈夫和孩子之外她不知道生活着还有另外的什么希望。黄梅特别喜欢罗明的妹妹罗兰,她已经是一位很懂事的少女,美丽而有天分,充满着幻想,略带着忧郁,同罗明一样有新的头脑。每一次罗明同父亲冲突起来,罗兰总是站在她哥哥一边。在寒冷的飘着雪花的晚上,黄梅常看见他们为救国的工作出去开会。在初春细雨的日子里,她看见过他们在泥泞中游行宣传。起初她对于他们兄妹两人的行动深感惊奇,随后朦胧地看出来他们所从事的是一种新鲜的爱国事业,暗暗地对他们的活动产生了羡慕和崇敬。
有一次罗明问她愿意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救亡工作,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十分发窘,登时脸颊飞红,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惶惑中沉默片刻,她口不随心地喃喃答道:
“俺,俺不配……”“你这话真奇怪,”罗明摸不着头脑地说,“你反对救国么?”这位山村姑娘本来对罗明所谈的救亡工作是有些理解的,又有一些疑问,不是完全理解,但绝无反对意思,只是一时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才好,所以回答时词不达意。经罗明又逼着反问一句,她不能多考虑,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慌张地回答说:
“我既不配反对,也不配参加。”“为什么不配参加?”“因为国家是你们有钱人的国家。”罗明和他的妹妹忍不住大笑起来。罗兰笑得流出眼泪,挥着手连声叫着:
“回答的真有趣!真有趣!有趣极了!”黄梅被笑得很不痛快,脸颊涨红,按撩不住平日的倔强脾气,愤愤地说:
“这道理本来很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乡下的农田山林到处都是地主老爷的,城市中的工厂商店到处都是资本家的。
从中央到州县,到乡镇,各级各样的大小衙门都是替有钱人们设置的,各处的军队都是为镇压老百姓使用的。国家!国家!国家对穷百姓有什么好处?穷人们连饭都没有吃的,哪有工夫管别的事情!”黄梅的这几句冲口而出的话使罗明感到十分新鲜和吃惊。使他感到新鲜的是,在他所接触的众多从事救亡活动的青年学生中,还没有听到一个人能够一针见血地将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的基本性质批评得这样深刻。使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位山村姑娘能够有这样深刻的和带着革命感情的批评意见,不是来自什么书本上,而是来自她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她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所受的大别山革命风暴的思想影响。他望着黄梅笑着,考虑着如何改变她的片面性认识,引她到抗日救亡的道路上来。但是正在他笑而不言的时候,罗兰突然向黄梅笑着问道:
“按你这么说,那么万一国家亡了呢?你甘心做亡国奴么?”黄梅被问住了。她确实不满意这个国家,但是做亡国奴,让日本或任何帝国主义统治中国,她决不甘心。但是这道理比较复杂,她过去不曾认真思考,所以她望着罗兰,心中有点茫然。
罗明用亲切的态度说道:“黄梅,你刚才说的几句话很有意思,但不能成为你不关心抗日救亡的理由。我们正确的态度是,既要发动全民抗日救亡,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也要唤起民众,改造我们的国家,革除一切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这两大任务是相辅相成的,但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抗日救亡。你说是么?”黄梅不觉点头,说道:“我不是说我们穷人不应该抗日救国,我的意思是,我不愿意在抗日胜利后,还是有钱人骑在穷人身上,穷人仍然像往日一样过牛马生活。”罗明说:“噢,不会的!不会的!我刚才所说的两大任务,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神圣的历史使命。抗战胜利后的中国必然是-个崭新的中国,决不允许广大劳动人民仍像今天一样地生活!黄梅,这一点你要相信!”黄梅感动地望着罗明,心巾暗说:“说得真好!”其实,近几天来,她同罗明兄妹在精神上已经发生了某种联系,不再像从前那样将他们看成是一般反动的地主家的少爷小姐,而是朦胧地觉察出他们日前的救亡活动很有意义,值得钦佩。她也觉察到罗明兄妹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也完全是以平等地位待她,跟她幼年时候在罗家遇见的情况全然不同。现在罗明的话使她的心中猛然开窍,开始知道罗明们对中国前途的有些想法竟然同她的心愿相似。她原来所懂得的只是一个清楚而简单的道理:她是贫农的女儿,和地主豪绅家的少爷小姐思想感情是绝对不同的,阶级对立是天然的,没办法消除的。而现在,这个她一向认为是极简单的问题,须要她重新看了。当罗明又一次问她愿不愿搞救亡工作以后,她搓着手掌想了片刻,想不出能够使自己满意的见解,便笑一笑,爽快地回答说:
“我并不反对救国,不过不晓得我能做什么工作。”罗兰立刻抓住了黄梅的手,找不出适当的话语表达她心巾的快活。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在地上跳着,望着黄梅的眼睛叫着说:
“那么你就留在城里吧!留在城里吧!”黄梅感动得说不出话,轻轻地点点头,但跟着又把头摇了一下。
“救国并不是某个阶级的事情,”罗明向她讲解说,“人民生活的改善,社会的进步,都和民族的解放密切相关,不能分开……”黄梅低下头去,静听着罗明翻来覆去地}井解着救国道理。
有时她抬起脸孔来向罗明兄妹看一眼,有时咬一咬嘴唇,有时表示领悟地点点头或微微一笑,但不敢再说一句话,像一个小学生站立在老师的面前听课一样。罗明的理论她虽然还不能彻底了解,但是她感到他的每句话都非常新鲜而有力,她不能从他的话里发现出一点毛病。当罗明的解释结束之后,她的脑海里仍然在盘旋着她开始领悟的一个极简单而又极实在的,放着光辉的朴素道理。
“在目前,我们是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帝国主义国家作战,民族的利害远超过了阶级的利害,各阶层都应该团结起来。”她想着罗明的这句话,以前的思想越发从根本上发生动摇了。她继续在心中暗想,在她的童年时代,她听到的门号是“阶级利益高于一切”,那道理是多么熟悉,而现在听到的是“民族利益高于一切”,这提法多么新鲜!难道“阶级利益”和罗明所说的“民族利益”不是互相冲突吗?她顿然间无端地悲哀起来,觉得几年来世界在她的周围飞快地变化着,跃进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情地把她抛弃到后边了。
“你到底怎么决定呢?”罗明望着她亲切地问道。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去,由于心中激动,竟然有两滴绿豆大的泪珠滚到眼角。停一停,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头微微一点。
由于罗明他们在城里的工作还没有展开,黄梅在罗家殡过老太太后又跟着母亲回到乡下。两个月来她在舅舅家里期待着换一种新的生活,从她那农家姑娘的心坎上产生了许多天真的朴实梦想。她梦想着她将来也会整天整晚地忙于开会,宣传,演剧,讲演,还有许多她所不很清楚知道的救国活动。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或山坡上沉思默想,有时想着她的未来生活,有时想着她新近才晓得的一些道理。她不是那种爱好空想的女孩子,因此她能把新近晓得的道理同她所接触到的许多现实问题连在一起去仔细思量,时常发现新问题:发现得愈多,理解得越发深刻。从城里回来时罗明送给她六七本抗战小册子,她起初乱读一气,巴不得把所有的小册子都一口吞进肚里,随后她挑出两本最重要的小册子,仔细地、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于是,很快地,一种比较明确的认识,也可以说是新的信仰,在她的心里建立了。
她懂得了新的道理,感到了十分骄傲,常常将这种新道理向周围的人们讲解。人们虽然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但对于在遥远地方打仗的事情也很关心,闲的时候很高兴听她讲解,向她打听着战事消息。只有母亲对于黄梅近来的变化有点担心,常常想起大别山土地革命时代的陈旧记忆,忧愁地叹一口气,含着哽咽说:“梅啊,我只有你这一个命根子,别再让妈妈伤心吧!”黄梅听了母亲的话就顽皮地笑起来,回答说:
“妈,你放心,抗日救国是不犯法的。”“不犯法?”母亲怀疑地小声说,“到犯法的时候就迟误了。”“你真是糊涂!难道救国还小应该么!”“世界上‘应该’的事情很多,可是妈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母亲忽然落下眼泪,低下头抽咽起来。
今天饭后罗明同一群学生来乡下宣传,说城里办了个救亡工作讲习班,已经开学半月了,希望黄梅去城里学习,生活费由他供给。黄梅正等待着这样机会的到来,眼眶里充满了感激与兴奋的热泪,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母亲对女儿的进城虽然不放心,但既是小主人亲自来叫,也只好勉强同意。她决定暂且把这只闷得可怜的鸟儿放出去,半月后她亲自到城里瞧一瞧,如果瞧出来有什么不妥,她随时把鸟儿叫回来,关在笼中。
半天来黄梅一直在忙着整理行李,到现在才开始洗她明天要带走的几件衣裳。她心中充满快活,一片灿烂的梦想在面前的池水上荡漾,像夕阳一样的闪着金光。
又过了一阵,西天上的红霞渐渐变了,变成暗灰色,融进了黄昏的山影和暮霭,只有最高山头上的几缕晚霞还没有褪色。鸡子上宿了。农人们背着锄,牧童们牵着牛,赶着羊,羊咩咩叫着,牛的脖子下响着铜铃,陆续从山坡上走回村子,散入各家柴门。随即,山鹊和乌鸦也成群地从旷野飞回村庄,在炊烟和暮霭里飞旋一阵,纷纷地落在树枝上,竹枝上,茅屋脊和柴门上,又噪叫一会儿,渐渐地安静了。宿在树卜的乌鸦,偶然带着睡意地拍一下翅膀,或苍哑地轻叫两声,好像人们有时在梦中发出呓语。
村民们都开始吃晚饭了。
黄梅的大表哥端着饭碗驱散了柴门上的宿鸟,走到池塘边,向她说道:
“梅,吃饭啦,还没有洗完吗?”“不要等我。我不洗完决不吃饭。”“难道明天太阳就不再出来么?”“不,今晚上得把衣服晾干,明天清早就走了。”“为什么走这么急?”“罗家二少爷昨天告我说,救亡工作学习班已经开学啦。
我明天非走不可。为了抗日,我巴不得立刻就进城学习!”她把“学习”两个字说得特别重,随即得意地抿嘴一笑。
第二天,窗纸还没有发亮,鸡子刚叫头遍,黄梅就急着起床,整理行装。母亲被她惊醒,从枕上抬起头来说:
“梅,你夜晚睡得很晚,现在天色还很早,再睡一会儿吧。”“妈,不早啦,太阳快出山啦。”“唉,不是太阳快出山,是你快出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