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路上(2)
王珪满意地望着孙儿,问道:“好孙儿,今天背诵诗文了吗?”孙儿点点头说:“嗯,爷爷,背了。”王珪说:“那背一个给爷爷听听。”孙儿以清澈的童音背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珪顿时惊愕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孙子都会背苏轼的词了。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提防苏轼、打击苏轼,千方百计要把他排斥到朝廷之外,似乎是自己胜了,但又如何呢?苏轼的文章天下流传,连自己的小孙子也会背诵了,苏轼啊苏轼,你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看来是自己彻底地失败了。
王珪顿时觉得万事作烟尘散尽,四周混沌无可依傍,心中尽是说不出的失落和绝望。他抬起胳膊想要去抓住什么,但终于垂了下去,气绝身亡了。
苏轼一路南下,一月有余就到达常州。常州府与江宁府相邻,正好算是与王安石比邻而居;与苏轼曾担任州官的杭州、湖州也相隔不远,都是旧地,所以令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常州的宜兴县,古称“阳羡”,又因一条荆溪纵贯全境,注入太湖,所以又有“荆邑”的别称。苏轼所购置的田产就在宜兴县城外毗邻荆溪的塘头村。苏轼得知苏辙也在前不久由筠州调任绩溪县令,绩溪属歙州府,离此不远,将来兄弟二人可以常相往来,共践“对床夜雨”之约了!
苏轼一家车船行旅将近一年,终于可以在江南小村安歇下来。正是五月时候,荆溪水流潺潺,疏林鸟声繁碎,门前池塘里圆荷片片,不知是哪家的鸭鹅,成群结队地在水面游遨。一架大水车立在溪边,悠悠转动,将溪水注入沟渠,一直流到村外的水田里。几个农人,牵着耕牛在田间劳作,真是一派田园风光!苏轼高兴地说:“黄州做个农夫,在阳羡就做个渊明吧!”
众人来到宅院中收拾安顿。所谓宅院,不过同邻近的农家田舍一样,是几间简陋的房屋,好在收拾整齐,也清幽宜人。巢谷高兴地说:“房前屋后再种些橘树枣树,搭个瓜架种些瓜果葡萄,子瞻可尽陶渊明的诗兴了。”王闰之说:“田间地头再种些桑树,我和朝云重操旧业,采桑养蚕。”朝云笑盈盈地说:“平平淡淡地过田园生活,最好不过了。”
苏轼很欣慰家人都能安于田园,自己从今不再做官,与家人同享天伦之乐,也算了却平生夙愿。他高兴地说:“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心情。我刚吟成一阕小词,念来给大家听听。‘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朝云笑道:“真可谓乌台不改先生志,耕田不忘种新诗。”苏轼呵呵一笑:“朝云也会作诗了啊!”羞得朝云满面通红。王闰之却说:“只‘有书仍懒著’这一句不太好。”苏轼摆手笑道:“嘉祐策论二十六,熙宁又奏万言书。而今宏著竟何在?换取桑麻陌上居。能学会偷懒,也是来之不易。”
如此安闲平静地住了二十多天,苏轼觉得又像回到黄州一样。但政局的变幻不允许他过这样平静的生活。太皇太后高氏听政以后,朝廷政令在逐步改变,许多受“乌台诗案”牵连的旧臣纷纷遇赦回朝。王巩已回到汴京,写信告知苏轼说朝廷将要任命他为登州太守。苏轼将信将疑,但陆续听到许多风声,他担心圣上的诏命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来了。
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太守滕元发策马疾驰而来,兴奋地喊道:“子瞻兄,朝廷下圣旨了!”众人惊疑未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滕元发拿着圣旨,翻身下马,对苏轼说:“圣上有旨,苏轼官复原职,擢升登州太守。”
巢谷与王闰之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刚刚获准归家,难道又要催促着上任吗?苏轼摇摇头,叹气道:“太守大人,这圣旨苏某不接。”滕元发大惊失色:“子瞻兄,这是为何?”苏轼说:“归老阳羡,哪里也不去了。”
滕元发说:“子瞻兄,你这天纵奇才,怎能荒废于田间地头?”苏轼否认道:“达道兄,此言差矣。严子陵钓于富春江,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我何尝不能耕作于这荆溪的田间地头呢?只要心中痛快,即是大富贵。我哪里也不去,我要老死在这片地上。”滕元发面有难色:“子瞻兄,这可令我为难了……”巢谷也过来劝道:“还是接旨上任吧!圣命难违,再说,也是太皇太后的一片好意,不接怕是不行啊!”
苏轼长叹一声,走到溪边沉默不语。良久他才说:“我这匹老马已任由朝廷驱驰,你们却还要拿鞭子抽我。”王闰之忙过来安慰。苏轼望着收拾一新的宅院,万分无奈地接过圣旨。
又要奔波上路了!苏轼将田宅交给单锡照管,自己带着家人往北而去。苏轼满怀惆怅地对巢谷说:“真想在荆溪种地,享享田间之乐。看来这一愿望到老也落了空。”巢谷说:“不管子瞻兄是做官还是种地,巢谷都陪在你身边。”朝云说:“先生在黄州,躬耕田园而不忘为民之心。如今将田园之心移之于仕宦途中,不是就了无差别了吗?”苏轼大笑说:“还是朝云能解人心意!”
太皇太后陆续将熙丰年间被变法派排挤出朝的大臣召回朝廷,重授官职。宰相王珪新死,太皇太后当即任命司马光为宰相,主持朝廷政务。司马光提出,朝政当务之急是广开言路,建议朝廷拟旨告示天下,百官职无大小,皆可言熙丰朝政得失,广听各路和兆民之见,布衣百姓也可上书言政。司马光是反对新法的,此举一反神宗旧政,意在搜集天下指陈新法弊端的意见,为全面废止新法作准备。他还提拔吕公著、范纯仁等人,来组成自己的官员集团,对抗新党势力。
蔡确、张璪、李定等人着了慌。蔡确眼看自己相位难保,找他们二人商议道:“太皇太后已下懿旨,命中书省将司马光的《乞开言路劄子》贴于明堂。这如何是好啊?”李定说:“这明摆着是冲新法来的。”张璪也说:“言路一开,则如洪水猛兽,万万不可,必须设法制止。”
蔡确摇头苦笑:“难哪!若不按太皇太后旨意办,岂不要罢职?太皇太后可是个女中豪杰呀!今日诸事,似是冲着熙丰党人来的,也就是冲着我等来的。”张璪说:“依我看,劄子该怎么贴就怎么贴,但一定要注上几条说明,看谁敢说话。”李定是极会耍手段的,奸笑道:“如此甚好!这第一条就说让怀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者不得进言。还有,非职分之内者,反对已行之法令者,皆不得进言!”张璪补充道:“揣摩圣意者,惑乱人心者,言必重罚!”蔡确大笑同意,立即将告示拟出发放张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上书言事?太府少卿彭永年、水部员外郎王谔等人愤然上书,竟被罚铜三十斤,一时朝臣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司马光闻讯大怒:“除非不言,言必犯六禁!这简直是阻塞言路!”当即上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与哲宗升殿召见群臣,训斥蔡确道:“好大胆子!你的‘六条禁令’经过哀家准许了吗?你身为右相,就是告诉臣民,朝廷是这样广开言路的吗?”
蔡确战战兢兢地说:“太皇太后,先帝驾崩不久,天下当须安定。微臣以为,时下不宜运动众议。”太皇太后冷笑道:“你怕众议难违,危及你的相位吧?”蔡确吓得赶紧磕头谢罪:“太皇太后,微臣忠心为国,不敢有半点私心!”
太皇太后当即下旨:遣散修筑京城之役夫,减少皇城巡逻士兵,放宽《保马法》,停止《市易法》。蔡确大惊失色,想不到废止新法的诏令这么快就下达了,一时面带难色,不敢遵命。太皇太后大怒,喝道:“蔡确,你要抗旨吗?”蔡确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畏畏缩缩地退下。
李定出班奏道:“陛下,太皇太后,万万不可啊。《保马法》和《市易法》皆是先帝所定。《论语》有云‘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先帝尸骨未寒,即改新法,必为国人所笑,请陛下和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司马光出班反驳道:“李定之言谬也!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所建,为天下害,并非先帝本意,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朝廷当此之际,解兆民倒悬之急,救国家累卵之危,岂能等三年以后改之?再说,太皇太后权同行政处分国事,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并不违反圣人之言!”
太皇太后颔首同意。李定悻悻地退下。
退朝后,司马光找吕公著商议朝廷的人事安排。吕公著字晦叔,已经六十多岁了,长着一副美髯。他是仁宗朝名相吕夷简的儿子,为人清正忍让,有君子之风。司马光向他询问参知政事一职当由谁来担任最为适合,他当即推荐了苏轼。司马光却摇摇头。吕公著大惊问道:“怎么?子瞻人才难得,天下谁人不知?无论作文还是执政,鲜有与其比肩者,就是当个宰相也未尝不可,为何不可任参知政事呢?”
司马光笑道:“论文章学问,介甫亦是佼佼者,论能力不在你我之下。子瞻虽与王安石势不两立,然而他们俩却属同类人物。像这种主意多、才学高的人,位在侍从尚可,让他掌舵,就难说了。”
吕公著说:“苏子瞻受‘乌台诗案’的影响,贬谪黄州,如今超升擢用,正是众望所归。他若能回到朝廷,乃是我大宋之福。不知授予他谏议大夫之职如何?”司马光说:“朝廷无此职位,因人授任恐不足取。”吕公著不知司马光心中早有人选,继续问道:“依君实看来,谁堪此大任?”司马光说:“范蜀公(此时范镇已封蜀公)国之元老,忠正耿直,最为合适。晦叔若同意,明日就禀明太皇太后。”吕公著只好答应。
范镇已致仕闲居多年,听说朝廷下旨任命他为参知政事,大为诧异,嘟嘟囔囔地埋怨司马光:“我六十三岁退隐,七十九岁再上朝,岂非笑话?君实有病吗?如何从棺材瓤里找鬼才?参知政事这把椅子该由子瞻来坐,为何搬到老夫的屁股底下?”忽然又叹气道:“用我做参知政事,只怕朝廷从此又要多事了……”
苏轼一路北上,八月到了扬州,十月才到登州治所。登州在密州更东边,是座靠海的城市,素来以“海市蜃楼”闻名于世。每年春夏之间,当海静天清之时,往往可以看到海面上峰峦突起,忽隐忽现,琼楼玉宇列峙其间,人物车马依稀可见,人们说那便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境。秦皇汉武都梦想长生不老,派人乘船到海中寻访仙山,但最终都没能找到。
苏轼对登州海市向往已久,但初到登州,还是公事要紧。到府衙交接完毕,他便出门遍访父老,察看民情。登州靠近北边,与辽国隔海相望,苏轼想到应该抽调兵丁屯驻巡逻,加强海防;又看到登州地瘠民贫,朝廷榷盐禁止民间私贩,致使民生凋敝,就上奏乞求朝廷罢废盐政,准许百姓自行买卖。忙完了这两件公事,才在僚属的陪同下来到蓬莱阁。
蓬莱阁位于城北靠海的丹崖山上,是仁宗嘉祐年间所修。此阁高踞崖壁,俯瞰大海,专门供人观赏海市。苏轼登阁凭栏远眺,只见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漂浮着一座座小岛,在云遮雾绕中,显得如梦如幻。便问随行官员:“好景致!那是什么岛?”一个僚属介绍道:“那是沙门岛,岛上有不少奇观,尤其月亮湾和九丈崖最有可赏之处。月亮湾的石子七彩纷呈,白日与阳光相辉,月夜与月光交映,水底似贝宫珠阙,实为人间仙境。”苏轼高兴地说:“可准备一只小船上岛上看看。我听说登州的海市颇为神奇,不知何时可以看到?”官员答道:“每年春夏之时,常可以见到海市。现在已近深秋,恐怕很难见到了。”苏轼心中怅然,但并不说什么,随众人驾舟上岛去了。
苏轼很晚才回到家中,高兴地喊迨儿和过儿,拿出一只竹篓,神秘地说:“这里面是我今天上海岛拾来的宝贝。”说着从竹篓里倒出一片片色彩缤纷的海石和贝壳来。众人围过来,都欢喜地拿在手里赏玩。王闰之埋怨道:“看你,有没有太守样啊,倒像个顽童一般!”苏轼笑道:“夫人,你看这仙人岛,实在是人间仙境。变成顽童又如何?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壶三仙岛,大概就以此想象而来。东海龙王与吾邻,但愿永做蓬莱人。”朝云笑道:“如今先生有羽化而登仙之感,有神仙味了。”王闰之笑着说:“我怎么闻到他一股鱼腥味。”巢谷和苏轼都大笑。
苏轼到登州第五日,巢谷突然拿着一封文书跑来,大喊道:“子瞻兄,这回又做不成蓬莱人了。”苏轼忙问怎么回事。原来朝廷公文到了,擢升苏轼回京任起居舍人,即刻起程。苏轼看罢公文,苦笑道:“才来五天,又要走?”众人也都跟着叹息。苏过问:“父亲,起居舍人是什么官儿?”苏轼说:“就是待在皇帝身边记录他起居生活言行的官。”苏过说:“那可是大官呢,父亲又升官儿啦!”苏轼叹口气说:“老夫什么官也不想当,只想当个渔夫,看看登州的海市蜃楼。”朝云知道先生为宦途奔波而烦恼,默默地帮王闰之收拾行装。
众官员在蓬莱阁设宴饯别苏轼。苏轼满怀怅然,举杯对众人说:“苏某来登州才五日,公事还未开始办理,朝廷就要苏某离开了。登州美景绝佳,唯有一件事令我心中遗憾,那就是未能眼见闻名已久的‘海市’。”众官都举酒劝慰苏轼。忽然有人大喊:“‘海市’出现了!”众人纷纷涌到栏杆边,向海眺望。只见海面上隐隐凸起一片山峦,高阁回廊布列其上,云烟缥缈,令人心醉神摇。众人指指点点,都说海市很少出现在秋季,如今苏太守到此,才特地现身与太守相见。
苏轼惊喜不已,拿着酒杯大笑道:“苏某昨日祈祷于海神庙,想不到第二天就得以见到海市,真是神奇灵验!昔日韩愈游览衡山,正逢秋雨阴晦,韩愈祷祝山神,一夕之间,云雾消歇,峰峦挺出。如今老夫不仅是心诚感动天帝,天帝也哀悯苏某年迈衰朽,所以才肯将奇景献于目前。苏某五日而离登州,能亲眼见到此等美景,意已足矣!”众官齐声喝彩,请苏轼写下华章,为蓬莱阁添色增辉。苏轼豪兴满胸,也不推辞,喝干了酒,拿起笔来写道: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岁寒天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禀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苏轼写完诗,颓然而醉。众人高声念着此诗,再看海面上,海市已经消散,只剩下碧海长天、茫茫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