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格拉长大(3)
在老师的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个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回忆仍是那么的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个去过营地的孩子都给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水—电—站!
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子都亮起电灯!
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
那是来到机村的最后一支地质勘探队了。最初的那些地质勘探队,都是赶着骡队来的。后来,公路通了,有两支勘探队是开着自己军绿色的卡车来的。卡车停下来,和那些帐篷排在一起,也成为营地的一个部分。我们带回那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地质队营里的栅栏外边就堆满了各家各户大人趁天没大亮送去的东西。白菜、萝卜、土豆、腌肉、新鲜牛奶,还有整捆的劈柴。那段时间,机村人与伐木场的关系非常紧张。机村人不高兴他们的斧锯那么快地吞噬着森林。所以,两边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起冲突。这种冲突本是因树而起,至今还被描绘成汉人跟藏人的冲突。因树而起的冲突是可以消弭的,但一上升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就好像是与生俱来了。但是,工作队也是汉人为多啊!工作队没来以前,机村也是有汉人的。保管员杨麻子也是汉人啊。而肯为机村的孩子举办科学主题活动日的勘探队也是汉人啊,他们还要为机村设计水电站呢!
那支勘探队留给机村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们把宽边的白色帽子背在背后,扛着仪器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出半里。在河边打上了几根木桩,又用红色油漆写上数字和字母。那是引水渠的进口。他们就在那里打开三脚架,支起科学的神奇镜子。他们用这些镜子去找另一些人从岩石边、从浅树林里伸出来的三角彩旗和可以伸缩的高高的尺子。然后,就把写着红色数字与字母的木桩一路钉进地里。当他们忙完了这些事,就回到营地里画图去了。这一天,机村人全体出动,沿着那些木桩芟掉荒草,砍去灌木与箭竹丛,在荒地中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横行一段,马上急转而下,直跌到营地旁边的洼地上。大家都懂得这是一条水渠,机村的磨坊也是这样引水来冲转沉重的石磨的。勘探队的大部分人把收集的标本装箱,整整齐齐装上卡车,拆除那些测量风与水的仪器,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张的纸上画图。他们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耳朵上夹着铅笔,手里拿着圆规与不同形状的尺子。
那天,机村的大人们也忘记了该要在这些神气的家伙面前保持自己的矜持,差不多都来到了勘探队的营地。勘探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摆出要与机村人特别亲近的意思。他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中午时分,最后一个帐篷拆下来,折叠好的帆布用结实的绳子捆扎起来,被抬上了车厢。卡车隆隆地发动起来。这时,机村的水电站在最后两张桌子上诞生了。一张桌子被叠起来装车。
机村几个头面人物围在最后那张桌子四周,听画图的人指点进水口的水闸,水渠后端的蓄水池,安装水轮机的泵井,泵井上面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发电机。
原来,勘探队送给机村的是一座画在纸上的水电站。
勘探队的几辆卡车开远了,剩下机村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对这座纸上的水电站,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看人家那么利索,那么井井有条把个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机村人不得不叹服:“这些人他妈有资格神气。”
此外,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别的感受了。
又过了三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洼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来,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合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电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绝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马车
还是来说说马车吧。
此前机村有马,也有马上英雄的传奇,但没有车,没有马车。其实,哪里只是机村,方圆几百里,上下两千年,这个广大的地区都没有这个东西。
但是,有一天,突然就有马车了。这马车来得很不正式。那还是农业合作社的时候,社长去乡里开会,除了自己的坐骑,还备了好几匹马,并吩咐人都上好了鞍子。大家问:“格桑旺堆社长,是不是你当了官,共产党要给你配一个新夫人哪!牵这么多马去,是不是还有很多的陪嫁呀!”
那时,机村的一些人,慢慢开始明白,共产党不是一个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以为,共产党是一个人,和毛主席加在一起,是非常了不起的两个人。
麻子保管员说:“是毛主席要给我们发好东西了!”
什么好东西呢?杨麻子这个总要显得比别人聪明的人却假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笑而不答。
大家闲着无事,聚在一起,就等着格桑旺堆社长从乡上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天,但大家都没有一点不耐烦。
他们说:“这家伙,想在我们都不耐烦等了,回到家里喝茶的时候突然出现,我们才不上这个当”
这么一说,格桑旺堆和那几匹负重的马就出现了,好像他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想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但大家都不上当,他也就只好现身了。几匹驮着重物的马脖子上的铃铎叮当作响,队列稀疏,步伐散乱。格桑旺堆的坐骑也驮上了东西,他袖着一双手,懒洋洋地走在后面。总之,从这情形,一点看不出有崭新事物降临的庄重意味。
马一匹匹走进村中广场,停下步子,喷两下响鼻,等人们上来卸去身上的重负。
大家七手八脚上去,把牲口背上的东西往下卸。格桑旺堆喊一声:小心!但已经有人把脚砸伤了。没人想到牲口背上的东西有那么沉,所以手上并没怎么用劲,一解绳子,东西沉沉下坠,就把脚给砸了。大家这才小心地把那些神秘的重物一样样小心翼翼地从牲口背上接下来。
解去了鞍的马抖抖鬃毛,咴咴叫上两声,奔到河边饮水,到泥沼里打滚去了。
大家就看着格桑旺堆,等他来揭开谜底。
格桑旺堆吸了一撮鼻烟,说:“打开。”
马上就有心急的人上去,用刀把裹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上的麻布挑开。一样一样的东西就从里面暴露出来。问题是,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是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东西,更不明白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人要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也就无法描述。所以,我只好按知道以后的说法来说。这些东西是几只橡胶轮子、支撑橡胶轮子的几只钢圈,再有就是能把两只大轮子连接起来的转轴,轴套里的滚珠轴承。除了那几只橡胶轮子,所有的铁件东西上,都满涂着散发着刺鼻气昧的厚厚的油脂。简而言之,这是一辆马车最主要的部分。当然,这是我们这些已经知道车是什么的人的说法。那时,人们都小心地伸出手去触摸那些陌生的东西。他们都没有触摸到那些东西的实质,也就是钢铁部件那光滑而坚硬的部分。他们只是摸了一手钢铁构件表面上那黏稠的、气味也非常陌生的油脂。于是,他们都把眼光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作为机村领头人的权威也就是在这样一些特别的时候树立起来的。
他沉稳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叫人展开。上面就是一些交叉的线条,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把这张纸卷起来收好,再打开一张,又是这样一些横横竖竖的线条。最后,还是有木匠手艺的南卡说:“我知道了!”
格桑旺堆问:“知道顶个屁用,你能做出来吗?”
“我试试。”
“我不是叫你试试,我问你能不能做出来?”
“能!”
“那你明天就动手,要帮手就开口,我给你派。”说完,格桑旺堆叫麻子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入了库,就走开了。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问木匠南卡:“这是什么东西?”
南卡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因为机村的土著语言中,没有他已经领会到这个东西的名字。所以,他说不出来。
众人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木匠南卡大叫:“我真的知道!”
“那你就说出来吧。”
南卡说:“我知道,但我就是说不出来。”
众人再次大笑。南卡就对着格桑旺堆家的房子喊:“格桑社长,告诉我这个东西的名字!”
格桑旺堆从窗口伸出脑袋:“马车!”
他是用汉语说的。这时的机村的土著藏语中,已经夹杂了好多的汉语,这也是新加入的语汇之一。
南卡就对大家大声喊:“马车!”
但大家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奇怪的是,只要有了一个名字,即使这个东西还没有成形,还没有以名字指称的那个事物本来的样子呈现在人们面前,大家立即就相信了。大家都说,南卡要造马车了。
马、车。这两个音节在喉、舌和齿的联合作用下,艰难地从机村人的口中吐了出来。他们就相信这个名字所指称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每天,大家从地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南卡的工作进度。每到这个时候,南卡就把手里的工具放下来,不管是拿着凿子、斧子、刨子,还是别的什么工具,他都立即停下来。转而把格桑旺堆带回来的图纸铺开,眯缝着双眼细细打量。冷不丁地,他还会打出一个很响的嗝。但一天天,大家看到马车的部件一一呈现。先是两根后方前圆的车辕,接着,两根车辕被横木连接起来。往下,轮子和轴装配好了,车架也牢牢地固定在上面了。南卡打开最后一张图纸,按样子在车架上铺上木板,装上了驭手座位与货厢。
当这架新马车以马车的样子呈现在大家面前,把钢铁机件上的黄油味和木头上新鲜的松脂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马车是个什么东西了。
关于机村的马车,还有一个小花絮值得一说。马车造好了,却剩下一张图纸,大家也没有怎么理会,因为马车实实在在停在小广场上了。孩子们推着它,它的两个橡胶轮子真的转动起来,在广场上像一架马车那样运动起来。于是,驯马,驯好马,试车。这时,大家才晓得那张图纸大有用处。因为这车没有刹车,结果它带马连车冲进了河边的柳树林里。是乡上的人少给格桑旺堆发放了刹车部件。格桑旺堆又去了一趟乡上,取回了这些部件,然后,机村的马车就是一辆真正的马车了。
脱粒机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出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啦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地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飞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撕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的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一一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着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发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了。”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能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的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一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光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涌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地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的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高潮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轰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