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雁飞探进头来,见她师傅彩萍也在。自是心虚,赶紧缩回脑袋,转身就要逃。
彩萍脾性虽好,却最讲规矩,当即追出去,将人给撵了回来。
“当差越发像样了,竟学会偷听墙角?”苏朝雨向来不待见雁飞,眼下揪住把柄,自然得嘀咕两句。
在内宫,偷听墙角可是大罪,随时都能拖出去打死,猛然被叩这么个帽子,雁飞自然委屈,忙将手上的托盘往前一送,“姑娘错怪奴婢了,奴婢是念着天热,想给姑娘送碗绿豆汤解暑。”说着将东西摆上桌,“况且奴婢方才有敲门,姑娘可曾见过偷听墙角的人故意弄出声响。”
“再犟嘴!”
这句可不是苏朝雨骂的,而是彩萍。
明面上,彩萍这是帮理不帮亲,教训徒弟呢,可往深里说,却是在变着法帮雁飞脱困。
彩萍既发话,苏朝雨也不好再为难,低头瞥了桌上还飘着碎冰碴的绿豆汤一眼,没再言语。
见雁飞的脸依旧红肿,沈桐茳不忍,忙唤她过去上药。
雁飞原要推辞,却怕不好好养着,真会落下疤,只得乖乖听话。
“姑娘不知,膳房新来的谭姑姑是奴婢同乡,待奴婢没得说,这绿豆汤也是谭姑姑熬的,浓浓一碗,里头啊还多添了一勺子槐花蜜,味正着呢。”
雁飞这话是冲苏朝雨说的,且有意加重了槐花蜜三个字,毕竟蜜糖在宫里也算稀罕物,足以说明雁飞对这两碗绿豆汤有多尽心。
“没听我声儿泛哑,还加什么蜜糖,想齁死我不成?”苏朝雨依旧没好气。
雁飞闻此,自是失望,小声说了句,“奴婢是无心的。”又低下了头。
沈桐茳端着雁飞的脸,慢条斯理的上着药,想这雁飞生的俊,心思也灵,哪哪都好,就是谄上媚下这一点,叫人很不喜欢。
雁飞这丫头心大,她看的出来。只是身在内宫,不是长得好看,有心计就能有出头天。也并非人人都能如慎嫔一样,宫人出身,得皇上垂青,诞下皇子的。
旁观者清,这话的确不好与人说,沈桐茳犹豫着,到底没开口。
“这绿豆汤——”雁飞显然不死心,又小声说。
“绿豆汤解药性,你师傅才送来药丸叫咱们防疫病,你倒好,后脚就送来绿豆汤了!”苏朝雨一脸愤然。
闻此,正使香熏床的彩萍才赶忙回过身来,“是奴婢疏忽,昨儿才听沈姑娘说起绿豆汤解药性,今儿就——”话毕,赶紧去端那两个碗。
见此,雁飞也赶紧起身。
好嘛,原是好心好意,眼下却捅了大篓子,这顿罚怕是躲不过了。
“没喝就好,拿出去倒了就是。”沈桐茳帮着打圆场。
雁飞满口称是,赶紧捧着两个碗往外走。“坏了,方才撞见杜姑娘,还匀出一碗给她,也不知她喝了没有。”
“还不快去瞧瞧。”彩萍声儿明显透着不耐。这徒弟呀,就是聪明过了头,反显得糊涂,成日里给她惹麻烦,可又能怎样。
熏完屋子后,彩萍又替雁飞告罪才离开。
沈桐茳也不能说苏朝雨是小题大做,反倒觉的苏朝雨今儿做的对。雁飞脾性急,野心都写在脸上。若是不知隐忍,迟早要吃大亏的。
……
夜里起了风,总算解了些许闷热,沈桐茳本以为能睡个好觉,可一场梦醒,却沁出一身的汗。
梦里又见到那个少年,画面似乎比往日清晰。
月白的帕子,滚了层艾青色的边,帕底的竹叶青翠鲜亮,仿佛刚采摘的一般。
虽说男人的手不能用纤纤来形容,可那少年的手却生的极美,干净的指甲,长长的手指,皮肤白的连她都自愧不如。
都说手好看的人,脸长的也不会难看。这梦里的少年,必定是个美男子。
想到这里,沈桐茳傻傻一笑。骂自己一句,是不是思春了。又转身睡去。
……
方姑姑也是极识相的,尽管裴映汝再交上的大字,张张都字迹潦草,却无一例外都是出自她手。小惩大诫,方姑姑没再为难她,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
而事实证明,方姑姑这招罚写很是管用,这几日,裴映汝的确安分不少,至少再没听说哪个宫女再招戏弄。就连搬去与裴映汝同住的杜云珠都帮她洗白,说是裴映汝其实人并不坏,只是脾气大些。
苏朝雨不然,沈桐茳也留有怀疑。
……
这日傍晚,闲来无事,苏朝雨与沈桐茳坐在屋外廊上纳凉。
虽近酉时,可天还亮光光的,女史们各自拿着绣活边闲话便忙活,无非是为省些蜡。
毕竟倚秀宫不比主子们的处所,各房里的烛火都是有数的,多用了还得另花银子买。
宫中的奴才最精于算计,惯爱坐地起价,一根蜡烛的钱宫外能买十根不止。所以女史们为存些体己钱,只得处处俭省。
苏朝雨依旧在那条珠络,这股执着劲儿,真叫人汗颜。
沈桐茳呆呆望了苏朝雨一会儿,便起身回屋,片刻取了盒香膏出来,往苏朝雨耳后和手上抹了点,“总不记得抹驱蚊膏,可忘了昨夜谁痛痒的睡不着了?”
苏朝雨笑笑,“有你这管家婆顾着,我自不必记得。”说着也沾了一指头,直接点在沈桐茳的鼻尖上。
这驱蚊膏里头搀了薄荷,抹在身上冰冰凉凉的,好闻又好用,只是香气有些浓烈。
方姑姑曾教训过,宫里当差,身上不能沾染异味。自然,这异味也包括香气。毕竟宫里上下,每个主子的喜好不同,有喜欢荷香厌恶梅香的,也有爱桂香不喜兰香的,所以宫人身上一贯不许熏香。
还不止如此,寻常吃喝亦有许多讲究。
萝卜姜蒜一类气味重的不能吃,自不必说,也不许吃腥膻之物,更不许饮用辛辣的酒水。所以这驱蚊膏,也只是下了学之后才敢往身上抹些,若是在劝勤斋中被方姑姑闻去,怕又是一通数落。
“姑娘们都在这呢?”隔着老远,雁飞就笑盈盈的招呼,一路快走凑到近前。
连着上了好几日药,雁飞的脸已然养好了,又是水水灵灵的俏丽模样。
不如沈桐茳亲切,苏朝雨依旧冷着脸,若非沈桐茳拉着,她早就拂袖回屋去了。
雁飞怎会瞧不出苏朝雨不待见她,却早也惯了,与她二人施礼之后,就赶紧将揣在怀里的小册子掏出来,双手奉到苏朝雨跟前,“这是姑娘前两日提过的花样子,都是眼下宫里最时兴的,奴婢得闲的时候就描两笔,总算是赶出来了。”
闻此,苏朝雨才偏头瞅瞅,后又白了雁飞一眼,“怨不得你时常挨罚,索性当差时尽偷偷忙活这些,这样得来的东西,我可不要。”
苏朝雨口上说不稀罕,可眼光却未离开那本册子。这点,蒙的过旁人却骗不了沈桐茳。
“下回可不许这样了。”沈桐茳嘱咐雁飞一句,便替苏朝雨将册子收下。
“是,姑娘教训的是,奴婢往后可不敢了。”雁飞赔笑,又悄悄望了苏朝雨一眼。
沈桐茳顺势翻开册子,假意赞了其中一个花样好看,苏朝雨按捺不住,也凑过来瞧,一来二去,那册子就落到了苏朝雨手上,还煞有介事的评鉴起来。
好不容易能与苏朝雨多说上两句,雁飞自是欢喜,沈桐茳从旁瞧着,偶尔搭上两句话,心里却总惦记着上官凌。
上官凌来自蜀地,绣工在同届女史中是拔尖的,甚至比苏朝雨还技高一筹。
沈桐茳记得凌儿曾与她说,等学成之后,想去尚服局当差,只是眼下,这一切的期许,怕是都会因这场病,化为泡影。
“姐姐这一贯这么热闹?”
沈桐茳抬头,杜云珠已经到了跟前。
“呀,这是苏姐姐才描的花样子?真是好看。”杜云珠往前凑了凑。
“还行吧。”苏朝雨淡淡应了一句,瞥向雁飞,“是这丫头描的。”
“赶明儿也给我描一份。”杜云珠随口一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雁飞闻此,也未应声。毕竟这分外又没有好处的差事,任谁也不会轻易应承。
杜云珠到不在意,往沈桐茳和苏朝雨中间一挤一座,笑嘻嘻的掏出串珠链,“姐姐瞧瞧,这是什么?”
杜云珠手上是一串亮晶晶的透明珠子,苏朝雨和雁飞都觉的稀罕,沈桐茳看来看去,这不是最普通的玻璃珠子吗?
“这东西晶亮,还能透光,真是好看。”雁飞几乎看呆。
对此,沈桐茳并不觉的诧异,在这宫里,什么玉珠金珠珍珠,应有尽有,偏没见过一块玻璃,更何况是磨得溜圆的玻璃珠子,难怪她们看了觉的稀奇。
不过这样的稀罕物,也只有杜云珠能捞到,谁叫人家爹是鸿胪寺少卿,专门接待外宾的,什么西域南疆的稀罕东西没见过,到便宜她们,常能跟着开眼界。
“姐姐觉的如何?”杜云珠问。
“是好看。”沈桐茳应道。
杜云珠听了,正得意,雁飞却忙凑上前,“姑娘可赏奴婢瞧瞧。”
杜云珠原是不肯,谁知雁飞手快,便给捧了过去。往苏朝雨身上一比量,啧啧称赞道,“这珠子贵气,正衬姑娘。杜姑娘有心,这寿礼正好呢。”
一听寿礼,杜云珠一怔,这才记起苏朝雨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的生辰。遂面露难色,怯生生的望着满眼含笑的苏朝雨,“这珠串,是要送给桐茳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