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吃过饭我想帮大妈收拾碗筷,结果又被老两口给推了出来。没办法我又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这时日头已经沉到山脚下,我借着余晖在院子里晃了晃胳膊做了几下子军操。看老王叔他们没注意我,我就又偷偷往后院溜了过去。总不能在这马场天天吃闲饭,我想帮老王叔在后院找些活干。刚拐过院角就看见虎子冲着马圈的方向龇着牙,头低低的屁股翘得老高。我走过去拍了拍虎子的背,虎子全身硬硬的,我手碰上去就感觉它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回头见是我虎子闭上嘴摇了摇尾巴讪讪地走回了前院。虎子似乎不喜欢这后院,从来不往这边走。
我走到后院,圈里的马儿们见了都冲着我摇着头打着响鼻。我走过去拍拍这个摸摸那个,马儿们也似乎对我这个穿军装的人有着特别的好感,跟我十分亲近。我走进圈里用旁边放着的耙子理了理马圈地上的干草和马粪,可是马圈里很干净,几下子就弄完了。我拄着耙子四下望着,长廊型的马圈被嵌在两面山墙里,榆木的架子也有些时候了,好多木头上都已经支离破碎了。棚顶的干草也只剩下七七八八,有些地方都已经挡不住雨,除了这马圈里的马我想这马场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在另一面的山墙下堆了一大堆干草,可能是老王叔为了这些马冬天准备的吧。我盯着那堆草好像瞧见了什么。我慢慢向那草堆走去,就在快走近草堆的时候,突然从里面冲出道黑影一下子撞在了我身上。
它的力气十分大,我一下子被撞得坐了个大屁墩。肋下那早已经好了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一样,痛得我立刻流出了眼泪。我一手捂着胸口一边大口地吸气,对面的家伙也不服气地吐着气。这是什么东西呀?是马吗?大约半岁口,已经高过我的腰,鬃毛长得都快拖到了地,一身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毛满是泥土还有草屑。那马脸奇长,被鬃毛盖住的脸上竟然露出一对红彤彤铜铃般的大眼珠子。我把倒在身边的耙子握在了手里,死盯着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也盯着我不放,马蹄不停地向后撅着,一张嘴竟然冲我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大板牙。这家伙要咬我!我想站起来,可是身上一点劲都提不出来。这时候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老王叔来了。
老王叔人还没到声音却已经先到了:你个死兔崽子,一眼照顾不到你就整出事来。
那家伙看到了老王叔便收起架势,一转身子倒在草堆里。老王叔扶起我。娃,有事没?
我摇了摇头问老王叔,那是马驹吗?
别管它!作孽的东西。
老王叔转口不提那马驹而问我为什么来后院,语气里好大不高兴。我有点委屈地说自己到后院只是想帮他干点活,老王叔看了我一会,使劲往我肩膀一拍。娃,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能让你再干活,只要你老王叔还站着,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在这养伤。他随手拿起树枝走到草堆旁冲着那喊:兔崽子你给我听好,我这小同志是咱部队里来的人。你给我好好的,看你以后再惹事,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一边说着一边挥着手里的树枝,可是挥了半天却没有一下落下去的。
我一个人回到屋子里,虽然知道刚才那马驹就是昨晚跑到了我的窗外的东西,可是看老王叔的样子根本不想告诉我那马驹的来历。没办法我回到屋里就去找大妈,大妈手里正拿着我的背心在补,听完我的话咬断了手上的线头叹了口气:唉,这个老头子养马十多年了,在他手上从来没死过一匹马。结果半年前出了个事,母马死了只剩下这么个崽子。没想到那小崽子一点不服人管,大一点了是见人就踢,还咬人呢。除了老头子根本不让别人进身,这马也就算废了。老头子到现在还窝心这事呢。这时老王叔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老王叔进了屋,大妈马上闭了嘴,我也回到了我的屋里。
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让一个畜生给欺负了,真是窝火。想起了小时候听说评书讲过徐达给地主驯马的故事,我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连忙穿上衣服悄悄溜出了屋。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天上早已经满是星星,圆月正挂在头顶。借着月光我看见虎子躺在窝里直瞪瞪地看着我,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冲着它嘘了一声。我从墙边捡起根木棍踱着小步往后院走去,到了拐角处我偷偷地往后院里面望了望,马圈里的马一匹挨着一匹站着已经全都老老实实地睡着了。我顺着墙根往草堆那边走去,月光下我看见草堆里团着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好家伙,马还蜷着身子睡觉?我举起棍子就要打。可是咱们人民解放军怎么能打落水狗呢?我放下棍子,用棍子尖挑衅似的捅了捅它屁股。马驹一下子从草堆里跳起来,看见是我以后仍然用那两只红灯泡似的眼睛死睁着我。还神气?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人民解放军的厉害,我举起手里的棍子就冲着它使劲打了过去。它轻轻往旁边一跳就躲开了,我不停地打着,草被我打得乱飞,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到它。一会就把我累得气喘吁吁,没办法只好再使用怀柔政策,我从地上捡了把干草冲着它晃,来来,吃草。它歪着头看了看我,马上就转过头又躺在草堆里。看它放松了警惕我猛地冲过去对着它屁股就是一下子,这下打得很结实,震得我手都直麻。这家伙却一声都没叫唤,回头一口就咬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们俩一下子就扭在了一起,因为惯性我和它一起倒在草堆里,所以它并没有咬实,但我已经疼得直流冷汗。还没有等我反击它已经翻了个身爬起来往墙角的木堆跑去,三步二步就跳上木堆。当它从柴火堆跃过土墙时,月光洒在它身上,它全身泛着银光,仿佛有一双翅膀托着它向前飞去,慢慢溶入了黑夜。我躺在草堆里望着天空,张大了嘴早就忘记了胳膊的疼痛。
我捧着生痛的胳膊悄悄回到屋里,坐在炕上我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的胳膊上有着一圈整齐的牙印。深处都已经有血渗了出来,我轻轻一摸就疼得直流眼泪。这个兔崽子咬得也太狠了。我从背包里找了块风湿膏贴了上去,省得明天被老王叔发现了。就这样我小心把受伤的右臂放在被子上面躺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起得还是很晚。老王叔和大妈都已经不在屋子里面了,我披上衣服拿起老王叔给我放在炕上的蒸地瓜来到院子里。我听见后院有动静,知道那一定是老王叔在打扫马圈,便凑到拐角往里望了望。我怕老王叔发现免崽子不见了,可是看了半天老王叔没有一点反常。我就走了进去叫了声老王叔。老王叔见我来了很高兴,一边干活一边和我唠着闲嗑。过了一会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就问:老王叔,那马驹呢?
哦,那个兔崽子呀,自己出去玩了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
老王叔头都不回地说,养马没养成,结果给养成白眼狼了。那个小兔崽子是天天在山里跑,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回来。不回来正好,省得我见了心烦。
我听了心里是乐开了花,这样的话以后再把它打跑了也不怕老王叔说我。老王叔看我笑呵呵的也跟着笑,过了一会老王叔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把我拉进了屋。
进屋老王叔就爬上土炕打开炕底的檀木箱子,他翻了好久才从里面拿出一个黑家伙递给了我。好家伙,正宗双筒猎枪。虽然在部队里背过步枪,但拿着这么厚实的猎枪还是第一次。黝黑的枪身,两个枪筒每个都有苞米杆子那么粗。后面的枪杆涂了一层松香,混着松香还有机油味的味道闻起来是那么的舒服。老王叔又从箱子里找出枪条与一包铁砂,把这些东西都放在炕上的小桌子上。
老王叔从我手里拿过猎枪,用衣角仔细地擦着枪,然后使劲地叹了口气,我看见老王叔的眼角竟湿润了起来。
娃呀,这把枪跟了我也快二十年啦。这把枪原来是我们镇里最大地主家的,就在咱们解放军打倒土豪劣绅时,党支部缴获了这支枪。我把这枪给要了过来,因为我哥就死在这把枪上呀。在我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我们家的口粮全被地主家收了租,大过年的我饿得直哭。我哥气不过就偷偷跳进地主家,想从地主的粮仓里拿回了我家的口粮。结果在我哥翻墙时被地主发现了,地主家的大儿子就用这把枪打了我哥一枪。地主他们真损呀,在枪砂里放糯米。糯米打在肉里根本捡不出来,只会慢慢发涨,我是眼看着我哥的那条伤腿一点点烂掉的。我哥最后是在床上疼死的,那一年我哥才十四呀。
听着老王叔的话,我想起了爸爸背后一样被地主鞭打过的伤,我眼睛一红也掉下泪来。老王叔见我哭了,连忙停住了话头。打枪放在手上瞄了瞄又对我说:后来我就拿着这枪打山上的野狼,我就把野狼当成地主那个王八羔子。我听到这就不去接老王叔手里的枪了。老王叔我不用这枪了,我笨手笨脚的万一用坏了呢。老王叔一把将枪塞到我怀里,拿出来就是给你用的。然后他教我怎么上铁砂怎么上火药。只是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惜家里没有火药了。我跑回我屋里,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大把子弹。老王叔指着我笑了,好小子,原来你早就琢磨好了。那一天我都和老王叔呆在屋子里,一呆就呆到了日头下山。
吃过晚饭老王叔让大妈把猎枪原本断了的背带给缝好了,我背起猎枪在老两口面前挺胸昂头地转了三个圈,最后没忘给二老敬了一个军礼。老王叔笑得合不上嘴,大妈悄悄地抹着眼角,我知道这老两口一定是从我身上看到了儿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老王叔出了家门,临走时我还把虎子也带了出来。看着马群走到山坡上老王叔回头跟我说,你就顺着那条山道上去吧。那条道一直通向山里面,顺着山路走就迷不了路。别往马群那边走,那两个小山头看着不起眼,可是你转个弯就找不到南北了。那边有点邪,好多上山的人都在那遇到过鬼打墙。你带着虎子,虎子虽然跑不快但认得道。我是不能陪你啦,这老胳膊老腿的。这时的我早已经兴奋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最后老王叔把我送到了山道边就转身回去了,我喊了声虎子,虎子摇头尾巴跟了上来。我大踏步走进了山,身后传来了老王叔沙哑的歌声。
天上的星星哟
白狼的眼眼
地上的姑娘哟
圆圆的脸脸
白狼眨着眼
姑娘羞红脸
姑娘哟,何时才能让俺香香你的脸
走在山上兴奋过后我的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的,其实我在部队里只不过去打过两回靶,我的枪法用班长的话说就是:小杜子的枪法就比我闭着眼睛打枪准那么一点。为这事他没少笑话我,因为我入伍才三个月抗美援朝就开始了。我是第三批被送到朝鲜的,全班里像我这样没开过枪的就有好几个。为这事班长愁得差点挠破头皮,坐火车时他就把我们叫在一起,小杜、小张、小李,你们没有上过战场,到时候一定会怕。别寻思丢脸,我当初也怕。第一次打国民党反动派时我吓得尿过裤子。记住打枪时千万别闭眼,你不瞄准把老美打死,老美就会把你给毙了。我们那些人听了都用力地点头。刚下火车站在队伍前的指导员举起了手里的步枪。同志们,再往前就是鸭绿江。明天我们就会过到河那边去打美帝国主义,有没有信心把美帝国主义打回他们的老家去?有!我们跟着举起手里的枪,结果小李的枪挂在我的背包上,他慌忙中就扣动了扳机。
唉,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我摸了摸身上的伤,早就已经不痛了。我不恨小李,倒是我醒来后看到小李那张哭出大鼻涕的脸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小李告诉我他已经写了检查,并且跟指导员申请去了前锋班。指导员说他没打过仗不让他去,他在指导员面前跪着不起来,最后指导员没有办法同意了他。也是在我离开支队去老王叔马场养伤那天,我听说小李在第一次行动中就牺牲了,他为了吸引敌人注意力一个人跑进了火线,被美国佬打得像蜂窝一样。
想到了小李,我的眼泪又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头上了。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结果连个鸟都没有看到。虎子跟在我身后伸长了舌头,我也解开了衣服扣子直扇着风。现在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根本和想象中不是一回事。虎子在山上也找到了几个兔子洞,我跟着掏了掏也不见有兔子。我知道兔子是最精的,一个窝好几个出口,你在这个洞口挖它早就那个洞口跑了。后来我看见虎子再去掏兔子洞也懒得去理它了。再说野鸡这东西,虽然飞得不高但是张开翅膀一蹿就是十几米,落在草丛里就再也看不到。虎子腿又瘸跑得还没有我快呢,就更别说撵野鸡了。虽然一路上不时就会有野鸡从我身边飞过,可是等我跑过去时早就找不到影了。就这样一直挨到日头快落了山我也没打到个毛。看天晚了我也只好回家了,饭桌上老王叔笑着劝我别心急。我是越听越心急,第二天更早就一个人跑了出来,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就这样很快就过了一个礼拜,我还是连个鸡毛都没有打到。我现在是连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天天就是背着枪,带着虎子到山上乱转,这一转就是几个星期。天慢慢转冷了,早晨山上的雾气也越来越重。我想再打不到什么就不上山了,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陪老王叔放马吧。过些日子也得帮老王叔打草过冬了,不能再这么瞎转了。结果不知不觉又在山上晃到了中午,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背阳的山坡下。这个山坡不算陡,没有什么树,净是半人多高的蒿子草。我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从兜里拿出块地瓜掰成两块,一块扔给了虎子。心想吃完了地瓜就往回走,省得下午没阳光还要摸着路回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山坡背面好像有着哗哗草动的声音。不大像是人,是那种很不规则的打草的声音。妈呀,不会是什么大兽吧。一连几个星期没遇到什么可打的,结果一遇就遇到的大的,可别是狗熊什么的。心里想着连忙把枪举了起来,虎子也坐起来望着那边。可是响声越来越大却不见靠近,我只好站起来用脚背踢了踢虎子,我们一点点爬上山坡向那边靠近。到了山坡顶,我蹲在草丛中拨开草叶往下望着,我看见老王叔的兔崽子——那匹马驹子正站在那里。
原来这边的山坡下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水沟。水是顺着山坡流下的泉水聚成的,长长的有十几米。水很清,可以看到底,大概有二、三米深吧。水沟边长得都是很高的芦苇,深秋时节,芦苇上已经拔出一根根的芦棒,而兔崽子就站在那片芦苇荡里。它时而低头,时而抬起头用脖子蹭着身边的芦苇。原来它在喝水,看着它那么欢实,我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几天来没有打到猎物的懊恼便想一股脑地都发泄在这个小畜生的身上,我不知不觉便举起了手里的猎枪,冲它瞄起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