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终究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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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恼人的同事(1)

酷暑说来就来,陶洁的上下班之旅更加难熬了。

初来北京的时候,因为陶洁的工作没有着落,李耀明租住的地方选择了靠近他就职的公司,出门坐公交三站路就到。而BR在国贸,陶洁得先坐地铁四号线到西单下,然后转一号线到国贸。相比较坐公交车,堵车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但天知道地铁上有多拥挤!

BR其实是有班车的,只是不经过陶洁住的地方,李耀明曾经考虑把住所换去离国贸近一点的地方,或者挪到有BR班车经过的地方,但打听了一圈下来,租金是个大问题,而且那样一来,李耀明上班就不太方便了,他们公司可没有班车。

陶洁反过来劝他,“算了,忍一忍吧,反正也是暂时的,等将来咱们自己买房子的时候再好好考虑好了。”就此作罢。

只是天天挤地铁当夹心饼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穿着薄衣短衫的夏天,还有很多别的意想不到的烦恼。

陶洁于是常在挤得满坑满谷的车厢中盘算买房大计,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

但随之而来的是又一层新添的烦恼。

自从有了买房的打算,陶洁就开始关注起北京的房市来,这一关注,她才发现在北京买房是一件比找工作要艰巨得多的任务,不是光靠决心与信心就能解决的,它需要的最关键因素还是实力。

家里有能干的妈妈和体贴的爸爸,陶洁从小到大就没为柴米油盐的琐事烦过心,就连买房的事,也是父母作主就买了,她跟着搬过去就是,M市的房价近年来虽也噌噌飙升,但总体价位还是牢牢控制在万元以下,根本不象在北京,一万多块一平米的房子,简直可以说是便宜了。举目望去,四环以内是想都别想了,就连她现在住着的这栋始终嫌弃的旧房子,即便她愿意以这个价格购下,房东也未必愿意卖。至于四环以外,那还得看地段、楼盘质量。

听李耀明说,他有不少同事已经开始向燕郊方向发展了,因为当地开发出来了好几个楼盘,都以价格低廉着称,再配合上开发商宣称的即将投入建设的城际铁轨,据开发商介绍,从燕郊到过国贸附近,只需半个小时。

每平米五六千元的价格,陶洁听了也颇为心动,可翻开地图一看,燕郊根本连北京的郊区都算不上,它属于河北廊坊管辖,她顿时气馁不已,千里迢迢跑北京来扎根,难道还要扎到北京外围的一个小城镇上去?那还不如回自己家乡呢。

不过即便他们打定主意买在燕郊,现在也根本没钱可以付首付。房价成天往上攀爬,让所有观望的人都心惊肉跳,陶洁看着他们存折上那点钱在房市里的贬值速度不亚于跳水,心疼到几近抽筋,又觉得惘然,究竟是什么在主导这样的疯狂?开发商?炒房团?还是每年蜂拥入京的毕业生?

对于小老百姓而言,分析这些因素无异于纸上谈兵,意义不大,只要他/她还坚持要扎根在北京,那么怎样才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才是最具意义的事情,无数蝼蚁们正为此殚精竭虑地付出努力。

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陶洁从租房里出来,先在新村门口那一排煎饼果子的摊位前停下,顺手点了两样,小贩麻利地打完包递给她,与此同时,她也把钱递过去。吃过好多次了,彼此都有数。

今天早上又起晚了,没来得及做早饭,李耀明上班比她早半小时,起床时见她没醒,也没叫醒她,悄没声地走了。

陶洁是被手机上自己设定的最后一道夺命闹钟催醒的,头昏脑胀爬起来,叹一口气,又只能去吃油腻腻的煎饼果子了。她其实喜欢喝粥,在家里的时候,妈妈每天早上都会事先炖好,等她起来,一碗稠软的米粥早已提前放置在餐桌上,就着面包或者油条吃,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陶洁狠狠咬下一口有点发硬的面食,把美好的记忆从脑海里驱赶掉,顶着白茫茫热辣辣的阳光向着公交车站疾步奔去。

地铁车厢里又是人满为患。

陶洁感觉自己象书中的纸张一样被掩合得严丝密缝,脑袋向左向右都转动不得,不是旁人厚实的肩背就是呼出热气的口腔。

她只能向上看。

上面的景致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数只蜡黄的手吊在横杆和拉手上,象极了家乡的娘姨们春天里腌晒的雪里蕻,呼啦啦挂了一晾杆,凄苦地在风里摇摆。看久了,心头陡然爬过一道森然的凉意,仿佛身临一部恐怖片,她慌忙闭上眼睛。

车速骤减,很快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进站了。

短暂的松动后,密度变得更大,仿佛被夯实的泥土。

陶洁艰难地抬手想看看腕表上的时间,才挣扎到一半,就有狐疑和嫌恶的目光象防贼似的朝她射来,她僵了一下,放弃了,看也是白看,徒增焦虑而已。

终于,广播里传来提示信息,国贸到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陶洁在车门临关闭前两秒突破重围,如一条灵巧的鱼,“嗖”地游出车厢。

车子即刻绝尘而去,陶洁拢了拢半长的头发,又弯腰掸去脚板上被人踩踏所致的脏迹,重重呼出一大口气,含着煎饼果子的余香,她吞吐几番后,感觉自己象只充了气的皮球,再次饱满起来。

抵达自己的蓝色格子间里时,陶洁瞄了眼时间,九点还差两分。

BR是不定时工作制,上下班不用打卡,全凭自觉,据说是秉承美国人的民主自由作风,陶洁刚来时颇不习惯,她原先在家乡的一间韩资企业工作,上下班时间总是抠得死死的,被监控惯了。

无论是民主还是自由,其实都是表象,进公司一周后,她就尝到了美国式的疯狂,同时也领悟了所谓“不定时工作制”的深刻涵义:不是你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而是老板想让你什么时候加班你就得什么时候加班!

屁股还没在椅子里坐稳当,她后面的爱丽丝就扬起手塞给她一摞评估表,“陶洁,你上午能把沟通技巧培训的评估报告做出来吧?我刚才粗粗看了下,成绩还不错。”

陶洁心里的疙瘩陡然厚了一层,咬了咬唇,还是默不作声地接过来,耳边是爱丽丝甜腻腻的一声,“谢谢哟!”

自从爱丽丝从气场中感觉出陶洁的觉醒后,每次让她帮忙做事,倒是要比一开始客气了几分,但并未减少使唤陶洁的次数。

小半个上午,陶洁就跟一堆评估表卯上了劲,输入数据套用公式算出培训课程的分数只是一部分,难的是对未达标的项目作出合理的解释和今后的改进意见,这根本应该是爱丽丝的工作,但她给了陶洁几份旧报表作为参考,一定要把草稿先搞出来,然后她在草稿的基础上修改。

编故事不是陶洁的长项,她对着屏正冥思苦想之时,贝蒂给她打来电话,让她立刻去她办公室一趟。

陶洁只得扔下手上的活儿往贝蒂的办公室冲。

从贝蒂手上接过新任务时,她的心头一阵抽一搐,又是表格加数据,还有下面那一条条横线,铁定又是让人往上填改进意见的。

“GPP的培训结果汇总,你尽快做出来吧,下午一点前我要的。”贝蒂简明扼要地吩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爱丽丝。”

面对摊在桌面上的两份评估表,陶洁不用多犹豫就能作下谁先谁后的决定,她利索地撇下爱丽丝的那份,专心致志做起了贝蒂新交待下来的任务。

还没仔细看,爱丽丝就从外面回来了,经过陶洁座位时,眼角拐到她在做别的事,立刻停下脚步来问:“我那份做好了?”

“没呢,贝蒂刚把这个给我,她一点钟之前需要。”

爱丽丝的脸色略略阴了一下,“我的也是一点前就要的。”

陶洁忍气吞声,“我尽力吧。”

爱丽丝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脚一抬,回座位上去了。

才刚开了个头儿,陶洁就发现贝蒂给自己的这份数据表跟爱丽丝的那份只是表面类似而已,光列表中的一些生僻词汇和缩写就够考验她的了,据不完全估算,BR有三千多个本公司特有的缩写形式,在英语词典中根本无法查到,曾经有人想把所有缩写都汇总起来汇编成册,但这确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涉及部门太多,且新的缩写词汇还在不断生出来,所以至今还没有官方的帮助手册面市。

陶洁在自己不懂的几个词汇上用铅笔画上圈,然后转身询问正在电脑前忙碌的爱丽丝,她十分不情愿地瞥了一眼,飞速把完整的词语报了出来,陶洁如获至宝地拿笔记下,有的地方没听清,还得不断跟爱丽丝确认求证,没几分钟她就烦了。

“我在赶一封邮件,能不能等我写完了再说?”爱丽丝隐忍地道,脸上却布满了不耐烦的神色。

陶洁心中委屈,又无法理直气壮地顶回去说“是贝蒂要我问你的”,那样就太小儿科了。

“好吧。”她只得讪讪地回身,把能做的先做起来,爱丽丝的那份她以前做过好多次了,熟能生巧,于是再度提到了前面,继续冥思苦想,不过鉴于后面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她此时做起来反而不那么困难了,没十分钟就搞定。

“你那份我做好了。”她回头跟爱丽丝汇报。

“好啊,那你发给我吧。”爱丽丝轻快地说。

陶洁照做了,反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再等下。”爱丽丝看也不看她,眼睛盯在电脑屏上,面色凝重地回答。

陶洁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地等。

可她还是太天真了。当爱丽丝终于从位子上站起来,陶洁几乎是同时把自己标注好那份资料递了过去,却被她推开了。

“不好意思,我要去趟工厂,吉米刚给我发邮件,他好像有急事找我。”爱丽丝一脸焦急地说。

“可我这个……”陶洁也急了,可话还没讲完,爱丽丝就跑没影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点了,再过半小时就到午餐时间,爱丽丝铁定不会这么快就赶回来。

陶洁气苦,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明白,爱丽丝根本就没想帮她。

她愁眉苦脸地瞪了一会儿纸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脑子里开始搜索还能找谁帮忙。

贝蒂这两天在闭门备课,除非她叫唤,否则谁也不见,更别说是拿这种请教的琐事去烦她了。

陶洁前思后想,发现自己在BR,在这个部门,实在太势单力薄,一时悲从中来。

可事情也不能老这么卡着不做。

无论如何,我得交一份东西出来!陶洁咬牙暗想。

憋着这么一股子劲,她重新出发,再次认认真真地钻研起来,不懂的词汇先暂放一边,把数据算出来再说。

就这么磕磕绊绊忙到十二点半,陶洁最后一次浏览了一下她做出来的成果,撇开一些不太明白的涵义,就形式而言,似乎也挺像那么回事了。

她抿抿唇,手指点拨了几下,轻轻把结果发进贝蒂的邮箱。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爱丽丝果然依旧没有踪影,陶洁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来,一低头就看见桌子面上贴了张黄条儿,上面的字一看就出自贝蒂之手,“回来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看着纸条上潦草的字样,陶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硬着头皮推开贝蒂办公室的门。

贝蒂斜签着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敲字如飞,电脑旁放着一杯奶茶和两样水果。她不吃午饭,只吃水果和奶茶补充能量,所以整个人精瘦且苍白。

“贝蒂你找我吗?”陶洁清清嗓子开口问。

贝蒂敲完最后一个字,这才随着老板椅一起转过身来,一脸严肃,“你刚才发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陶洁脸一红,心一沉,立刻明白自己的“杰作”老板不满意。

“简直是不知所云!”贝蒂虎着脸,很生气地训斥,“一看就知道你对这份表格一点都不懂,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问爱丽丝,想不到你这么自作聪明!”

一通训斥让陶洁心底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眼圈立刻就红了,贝蒂瞅了瞅她的神色,心稍稍放软,平复了一下情绪,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有时间好好跟爱丽丝问清楚。”

陶洁抽了抽鼻子,把不争气的泪水咽回去,“那今天这个,我要不要……”

“算了!”贝蒂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一点半的会议上要用,我自己改吧。”语气里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陶洁很难过,可是根本没法争辩什么,她又不能在贝蒂面前告爱丽丝的状,那样只会让贝蒂觉得她既无能还爱推脱责任,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怏怏地转身,正待出去,爱丽丝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只火龙果进来,“贝蒂,你最爱吃的火龙果!”

贝蒂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神情淡淡的,“哪来的?”

“工厂的吉米送的,我刚从他那儿过来,找他谈下个季度的培训计划呢!”

贝蒂的脸色大大缓和下来,笑着道:“你真迅速啊!已经跟他们在谈下个季度的计划啦!不过跟工厂的几个头头确实该把感情联络好,以后很多地方找他们帮忙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爱丽丝乖巧地应承着。

“对了,爱丽丝。”贝蒂指着陶洁对她道:“GPP培训的评估格式你有空教教陶洁吧,我今天让她帮忙做了一份,不过很多地方都有问题,她毕竟新来的,对这套东西不熟悉。”

陶洁听得出来,贝蒂在爱丽丝面前还是给自己留了些颜面的,但爱丽丝心里未必猜不出来陶洁的倒霉处境,这一点,从她略显得意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没问题呀!”爱丽丝笑嘻嘻的,扭头对陶洁说:“你有不懂的干嘛不问我啊!里面有很多缩写新人都不懂的。”

陶洁看着她那一副热心无辜的模样,气得简直连牙根都快咬断了,眸中愠怒一闪,她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把怒火压下,一声不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