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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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邂逅,最美丽的意外

画室谜案

那日,是这样的。

立瑶在上午九点的时候,到了韩云松的工作室。韩云松就是此次命案的死者。他被利器割破了喉咙,横躺在自己画室的地板上,血水绕着他的身体围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韩云松是一名画家。

风盛的月份牌广告,大多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画功是极精湛的,据说因而深得老板的喜欢,而他本人,亦是恃宠而骄。

再有传言,说韩云松是极风流的。他贪美色,常常出入石坝街这样的风月场所。当然,因工作之便,他还能结识到身家清白相貌可人的年轻女子,他虽仪表平平,但却识得不少伎俩,一张油嘴,能哄得天上的飞鸟为他停在枝头上,所以,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子,为数也还不少。

立瑶愤然道,韩云松那样的男子,我是瞧不上的,可他们却说,我与他有染,说我杀他,是一场桃色的纠纷,兴许是哪里谈得不拢了,争执起来,错手划破了他的喉管。

我的确是很难得,才等来了这样的机会,我一心想着,自己总算可以做那月份牌上的女郎了,我连迟到也舍不得。韩云松的女助手,苏敏儿,也就是我说,介绍我入百货行的那位苏姐姐,她来给我开门。她是温柔和善的,跟我交代了几句,然后走了,留下我跟韩云松两个人在屋子里。韩云松的情绪似乎不太好,也没有和我说上几句话,只让我在旁边休息一阵,画的时候,他再喊我。

我在屋子里转了转,看见很多美女的画像,不可否认,韩云松的名声虽不好,但画艺,的确是不错的。后来,我觉得有点渴,我见茶几上面摆了一杯清水,就自己拿来喝了,谁知道,喝过以后竟有些头晕。再后来,实在困得很,就靠着椅子睡着了。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我看见,韩云松,他,他躺在地板上,身边,全是血。全都是血!而整个屋子,除了我,没有别的任何人。

说到这里,立瑶的情绪越发激动了,仿佛韩云松死时那狰狞的一幕又拉到了眼前,猩红的血液,僵硬的尸体,饱藏愤怒和惊恐的眼睛像铜钱一样鼓着,还有凌乱的画室,被折断的画架,以及落在地上的纯白色画纸,那纸上未完成的半张美人脸,似在对着她,凄凄的,凄凄的,笑。

映阙自警察厅出来,天色已经全黑。而空气里仍然还有太阳的余温。闷闷的。这里是省城,不似自己的乡间,夜里总有凉风带着湿气柔柔的飘过,还能听见成片的蛙声,想象麦浪翻滚。

可是,这里也有家乡所不能见的繁华。

灯火通明的大街。吹拉弹唱的卖艺人。或在路边小憩的黄包车夫。当然,还有喧哗的醉汉,和斯文秀气的女学生。虽然混杂,却似笙箫不歇的,即使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必感到惊慌害怕。

只是,从家里带来的钱,为了疏通那些势利的警察,已经用掉大半。旧藤条的箱子,即使塞满了衣物,也只觉轻飘飘的。还能在南京呆上多久呢?还需要呆上多久?映阙想。她抬头看看苍茫的夜空,零碎的星子,像萤火虫的眼睛。这个比喻是幼年的立瑶说出来的,她的妹妹,小小的身子,带着婴儿肥,靠在她的肩膀上数星星。她说,姐姐,星星真漂亮啊,我长大了,也要像星星那样灿烂夺目。

只是这颗星星如今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四周都是阴暗的冰凉的墙。要如何才能够救她,证实她并非杀人的凶手呢?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

映阙一直走,一直想,慢慢的,夜又深了一层。

影子,很倦,很长。

花儿草儿

翌日。清早。

八月的南京,夏的枯热将息未息,初阳带着江南女子般的娇憨,冉冉冲破云层,在稍厚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开出一道灿烂的金边。

人是忙碌的。

风尚有些许清凉。

这让映阙想起了在苏和镇的集市上,箩筐,扁担,手推车,竹篮子,以及擦肩而过的人。只是,那些面孔,纵然不相识,却也不眼生。苏和镇那么小,镇上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某些地点互相碰见过的。

南京就不一样了。

映阙向卖油茶的老大爷询问,风盛百货行在哪里。老大爷忙着招呼客人,说,你让拉车的载你去吧。映阙又问客栈的掌柜,掌柜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映阙听得不太明白。

后来,还是路边的小乞丐帮了忙。为此,映阙又花掉了一个珍贵的铜板。

因为时间尚早,百货行里的人说,萧老板通常是不会在上午出现的,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这一整天,会不会来巡视也说不准。

映阙有些气馁。

想想立瑶,她的尖下巴,她的瘦颧骨,还有她花朵一般凋谢的皮肤,她似乎快要等不下去了。

映阙从店铺里悻悻的退出来,旁边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踏空了台阶,斜着向后方跌去。擦破了手肘的疼痛刚刚传进大脑,又听得一阵猛烈的鸣笛声音。直到那个时候,映阙才晓得,原来洋车是那样叫的。比雷声还要响亮。几乎震穿她的耳膜。

黑色的铁皮洋车,像是从那里运送来的怪物,轰轰的停在映阙面前。车轮子离映阙的手只有几寸远。映阙惊魂难定。

然后,司机下来了,用一种慈悲又恐慌但还透出小小的不耐烦的眼神盯着映阙,问,姑娘,你要不要紧啊?

映阙木讷的摇头,不要紧,不要紧。

坐在洋车后排的两名男子也先后下了车,其中的一位,西装笔挺,黑色的皮鞋光滑得几乎要映照出人的脸来。他淡淡的看了映阙一眼,又径直往百货行里走,旁的一些人见了他,点头道,萧老板。

萧老板。

这一声喊,映阙才如梦初醒。她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土,赶忙追了上去,挡在男子面前。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男子戏谑道,就算古时候抢亲,也不见得有女子如此大胆的吧?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映阙涨红了脸,有些羞赧,又有些愤慨。她咬着嘴唇,好好的将面前的男子瞪了几眼,好像瞪几眼就能灭他人的志气助自己的威风一样,但她一说话,又紧张了,脸越发的红,语序也有些颠倒。她说我妹妹是无辜的,他们说,是萧老板报了案,那些警察,把我妹妹关在监牢里,她没有杀那个画家,她是无辜的。

男子大约有些明白了。当天,他到画室找韩云松,原想跟他交代有关下一季月份牌制作的事宜,却只看见了韩云松的尸体,以及跪在韩云松身边,满手都是血的立瑶。他没有办法不认定这女子就是凶手。立刻报了案。

只是,到现在,连疑凶的名字,他都忘记了。

只不过,这横空杀出来的女子,倒是有些乐趣。他这样想。

他就是风盛文化公司的大老板。在南京,生意做得红火,虽不见得富甲一方,但家财总归是殷实。这里面有一半是他的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厚礼,而他亦不枉费,乱世里起了这间公司,草草的两三年光景,就风生水起。再加上,他处事低调,凡事礼让,颇谙熟人际上的伎俩,又无劣迹,故名声还算正派。

在很多南京人的眼里,这也属不易。

更何况,他的年纪才不过二十又四岁。

他姓萧,萧景陵,父亲说他的名字是取自金陵的谐音,并无别的讲究。他高而俊朗,有深邃的眉目,只是常常被他的帽子遮挡了去。他素喜灰暗色调的西装,早早的剪了辫,一副留洋学生的英挺模样。在南京,如他这般的男子并非没有,只是,那年少却低沉的气质,带着稳重与内敛,不似纨绔子弟的轻浮,就着实少见了。

而此时,萧景陵在风盛百货行的门口,盯着他面前灰头土脸的乡下女子,竟然忍俊不禁。他笑的时候,略略偏着头,弯弯的嘴角,一边高,一边低,并不对称,高的那一边,就露出小括号形状的纹路,本是极好看的。

倘若换了别的女子,兴许又是一番倾倒。

可惜映阙无心看,她只觉得,萧景陵那样毫不遮掩的对她直视,是无礼的,她有些尴尬,再次红了脸。这一天可真是糟糕透了,映阙想,她竟然在同一个人的面前,频频脸红,还被对方像看一棵花儿草儿似的仔细看了去,她怎么就那样不争气不能硬朗一些强势一些呢。

为红颜

不管怎么样,萧景陵并未采纳映阙的意见,尽管这女子在他面前的确就像花儿草儿那样有趣,甚至,他曾经为之眼前一亮,但空口无凭,他怎么能因为她而推翻自己亲眼所见。古有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段历史,他幼年读书的时候就鄙视透顶。

但映阙不放弃。

也许,除了找萧景陵,她还有别的一些事情可以做。譬如,去到凶案的现场。可是,去了,真的能查出些什么来吗?她不是侦探,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着手。又或者,去调查跟死者韩云松有关的人物,他的朋友,他的老板,他的下属,他身边出没过的女人,甚至他的仇家,等等等等,如果这样的话,又应该从哪一个查起?凭什么判定谁是有嫌疑的,谁又是无辜的呢?

半夜里,映阙躺在床上,辗转反恻,不得睡眠。

也许,除了找萧景陵,她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做了。画室是风盛的产业,在命案发生以后,已经关闭。而韩云松有哪些朋友哪些敌人哪些女人,她自然也需要向人打听。而这个人选,虽然不只萧景陵一个,但映阙无从找起——

她也就认得他了。

更何况,对立瑶的控诉,是由他提起,他或许也是有资格要求警察厅再度彻察或延迟审判的吧。

当然,前提是,他相信她。

相信她,蓝映阙。

相信立瑶没有杀人。

翌日,映阙打听到萧景陵的寓所,站在门口,等了大半日。那宅子本是前清的旧宅,翻新过,改了布局,不再是简单的四合的小院。

宅前,首先是一扇黑色雕花的大门,带着酩烈的森严之气。门内是一条宽敞的走道,大约是供洋车行驶的,走道两旁都是五六米高的树,树冠合拢来,遮蔽了顶上的阳光。再深入一点的地方,虽然有绿树掩映,但也能看见深褐色的门,紧闭着,没有人影。飞檐翘角,从枝叶稀疏的地方透出来,琉璃瓦,黑铜铃,古朴典雅,也不失庄重大方。

总之,如斯宅院,这一眼望去,说不上,究竟是畏惧,还是讨喜。

黄昏时,萧景陵回来了。那黑色的老爷车,等待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映阙冲出去,冷不防的,拍打着窗玻璃。

啪啪啪。

萧老板。

车里的人吃惊不小。

待缓过了神,萧景陵按下车窗,似笑非笑的,盯着映阙问,怎么又是你?你还想要为了妹妹的事来说情?

映阙道,不是说情。是要告诉你,她是无辜的。她不会那样做。她那么善良。

萧景陵耸了耸肩,轻笑着,只说了四个字:有何凭证?

映阙怔住。她的确是没有任何凭证的。从一开始,她就不需要任何凭证的相信了她的妹妹。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

然而,萧景陵呢?

这时候,大门敞开,车又动了。映阙心里着急,竟追着那车跑,看门的人拦她不住,她险些就要冲到车头前面去。

司机无奈,惟有再次将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

萧景陵仍然穿着上次的那双皮鞋,款款的走下来。他问,你究竟想要怎样?其实你来找我,倒不如直接去跟那些警察说。

映阙再次对萧景陵在神态和言语间的傲慢生出了反感的情绪,她微愠着道,像你说的,我无凭无证,他们如何信我。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可以帮我查出事情的元凶,死的人,毕竟是你的手下对不对,若念及主仆一场,你为他讨一个公道,也是应该。

萧景陵又笑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哪一种笑,他都像画里面精致的璧人儿一样好看。这一次,映阙注意到了。因为萧景陵忽然的缄默,她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上去,看到他脸上如涟漪般荡漾的笑意。这一次,她有些微的怔忡。

但没有立刻将视线移走,而是很努力的迎上去。脸微微扬着,杏眼圆睁,朱唇微起,绯红的面颊,像天空里落日背后的晚霞。

萧景陵笑,是因为他再次觉得,映阙这女子,不但有趣,还天真得很。那么贸贸然的拦他去路,又说什么主仆一场,她好像觉得自己为韩云松拿公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如此简单。她忽然就化身成了荷田里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她含苞待放,幼嫩得很。她和他见过的,别的女子,是迥然相异的。

然而,萧景陵答应了。

如此不可思议。

他说,我可以向警察厅申请,将判决押后,但是,你若到期仍不能找到证据,证明你妹妹的清白,那我亦是无能为力的了。

话一说出,自己也有些诧异。而更诧异的是,映阙的要求不仅仅如此,她还要求自己与他配合,因为她说,她对于韩云松一无所知。

他竟哭笑不得了。

后来,映阙问萧景陵,当初为何信了她的一面之词,他说,是因为你眼睛里的真诚。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着手在盘查关于韩云松的种种了,韩云松经常出入的地方,韩云松相熟的男女朋友,韩云松可在暗地里与人结过怨,或者,在画室附近,问一些小摊小贩,当天有没有见可疑的人,只是,事隔这么久,谁都说不清楚。

间中,映阙到警察厅去探望过立瑶,萧景陵亦陪同。立瑶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衣服,虽然天气尚未入秋,但映阙总觉得心疼,怕她冻着,硬是将自己的衣服留了下来。

走出警察厅,天正好下雨。是夏季里惯常的暴雨,雨点极大,噼里啪啦的,像珠子一样砸下来,溅起满地水花。

映阙站在门口,步子有迟疑。

萧景陵问她,怎么不上车?

映阙道,我住的地方,你不顺路的。

萧景陵摇了摇头,那表情,似是在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愚蠢的姑娘。然后他不由分说抓住了映阙的手腕。

像藕节一样清脆,像莲子一样细嫩的手腕。

接着他们冲进雨里。

映阙亦步亦趋。嘴里还嘟囔着,你干什么,你快放开我的手,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牵了我的手了呢,诸如此类,短短几步路,言语和心思像海潮一样翻涌。

深夜里。

像藕节一样清脆,像莲子一样细嫩的手腕,不知道,是不是伤了筋,动了骨,也不见发红,但偏偏,一直痛,一直痛,很细小的,很隐约的,痛进了心底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