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宵风月知谁共
不得志
苏和镇。平静的隐匿的小镇。阡陌纵横。经商的,务农的,淡然来去。似乎跟从前没有变化。但似乎,才离开了不太久的一段时间,观察竟这般仔细了,就好像,这一眼望过,又不知今夕是何年。
心都惆怅了。
而眼神,也特别沧桑。
不远处,细高个尖下巴的中年男人,依旧穿着宣统时期的旧马褂,浅驼色,右大襟镶了黑边,衣角和袖口处都有破裂的痕迹。长辫子依然垂着,梳得很整齐,走起路来,摇啊晃的,就像从哪个诗社里出来的穷秀才。但他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已经卖了很多年,大约生意并不是特别好,收入极微薄。他甚至没有娶亲。他却看上去总是洒脱又坦然。他说,他要跟糖葫芦伴在一起,一起终老。孤独终老。
隔壁的水墨和阿虎都在田里。他们是瘦小个头的青年男子,每天跟父亲母亲一块儿种庄稼,收成好的时候,就会从得到奖励的钱里面,掏出三五个,带映阙和立瑶去路口吃一碗牛肉面。那卖面的老板姓文,他有一个小儿子叫浚生,跟映阙的关系极好,好到别人都以为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早年清政府的统治摇摇欲坠却又还没有彻底垮台的时候,文浚生说他要出外闯荡,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但文浚生还是义无返顾的走了。临走前,只和映阙一个人,在暗中道了别。后来,有传言说,文浚生在上海,加入了什么帮会,在一次仇杀中,被乱刀砍死了。连尸体也沉入了黄浦江。镇上的人都说,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放着桃源一样的太平盛世不要,非得掺进乱世里,何苦来哉。而同时,这件事情就被当作了戒条,由镇上的老人们去调教家中的后辈,告诉他们如何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风调雨顺。
然。风调雨顺,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凄凉。而这样的想法,大约就是从离开苏和镇,到了南京,看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看见荣华富贵权势争斗的时候萌生的吧。她不要像苏和镇上的女人们那样,十八岁出嫁,二十岁就做了孩子的娘,然后终日对着四面墙,手里是闹哄哄的小孩,枕边躺着庸俗的丈夫,闭上眼睛就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模样。
或者,她能更幸运一点,因为她在名义上是读过书的,她可以凭借这一条优势去嫁给一个稍微象样一点的男人。比如大老板。比如小少爷。她的父亲当初死活也要将她往南京的学堂里面塞,就是因为他希望提高她作为待嫁货品的质量。
父亲的思想仅止于此。
反倒是她自己,从沟壑里飞到辽阔的天空,日月星河都在诱惑着她,她突然很厌倦很厌倦从前死气沉沉的生活。
可是,父亲母亲不接受,无论是她的解释,还是恳求。
此时她独自一人,恹恹的,走着,看着,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云不淡,风不轻,接连成片的,都是厚重的阴翳。
她已经两天没有被父母理睬过了。
从前日傍晚,回到家,陈述了在南京的一切经过,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跟父母大吵过一架之后,彼此都缄了口,心中各有愠怒。
蓝瞬华和魏淑媛都觉得,她私自退学,已经是大逆不道有辱家声的事情,更何况还要抛头露面的去做交际花,那几乎是跟旧年出入于画舫的欢场女子没有两样的。无论她怎样陈述,她得到的都只有两个字,不行。
如果不愿意读书,那么,就不能离开苏和镇。一辈子都别离开。
一辈子。等着陌生的男人八抬大轿,洞房花烛。或做妻,或做小。然后锁在深深庭院,相夫教子,就此终了。
这样的生活,怎么可以?
立瑶狠狠的吐了一口气,拣起路边的小石子,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湖泊里砸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乱溅。
涟漪扩散成凌乱的蜘蛛网。
这时候,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
是阮清阁。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各自脱口而出,怔了怔,一脸探究,又暗藏喜悦的,望定对方,然后,不约而同都笑了。阮清阁说,我来这里,散散心。
立瑶耸了耸肩,道,我也是。
傍晚的苏和镇,除了宁静,还散发着一股清爽的庸懒的气息。那片小湖水,称为镜湖。范围不大。而通常都是波澜不惊的。
湖水很清凉,碧澄澄的。老人们说,那是天上的神仙遗落在凡间的一块翡翠。如今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浪漫的调侃,但幼年时候,还真的以为是宝贝,有灵性,就常常跪在湖边,掬一捧清水许愿。
还有,以前这里附近是有几棵野桑树的,夏天一到,看着桑树慢慢的结出桑葚,由绿色变成紫色,紫到发红,发黑,随便采一把,嚼在嘴里就甜进了心里。连母亲做的银耳羹也不愿意吃了。还慷慨激昂的说,有了桑葚,只怕是连龙肉也不会瞧在眼里。
还有。还有什么呢?立瑶很努力的想,然后一件一件,没有顺序,没有主次的,说给阮清阁听。阮清阁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不断的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光芒,那表情,似是在说,我爱听,我很爱听,无论你说多少,说多久,我都会诚实又谦虚的听下去,哪怕是一天一夜,哪怕是几天几夜。
到后来,阮清阁差点要忘记了,他心中原本也是有很多烦闷的。他不相信算命一说,实则当年父亲将他送去安徽老家的缙云寺,不出两年,已经有大夫治好了他的身体,再经过悉心的调养,到他十六岁,他就随着经商的马队走出了那片贫瘠的山野。
六年的时间,他走南闯北,磕磕绊绊,总算熬了下来。虽非智者,却也见了些世面,心中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所以,回到苏和镇,看见阮家酒场数十年不变的经营方式,他对父亲提出,希望能有一些变动,譬如到城里开一间酒坊,让更多的人知道苏和阮家的清酿,也方便与外界更频繁的往来,从而通过多一些的途径,去扩展这门生意。
但是,因循守旧的长辈们反对他,酒场的工人都质疑他的能力,父亲一味的搪塞他,说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他面皮薄,舌根钝,又是讲孝道之人,惟有乖乖顺顺的,忍了话,统统都吞进心里去。
这时候,夜彻底的降了下来。他们不得志。皆是苦闷。相互的倾吐,反倒忽然拉近了距离,似好友,知己。
畅谈甚欢。
然后,渐渐的,能闻见清风,触到白雾了。
于是又并肩走回镇上。临别的时候,再补上一番鼓励的话。顿时竟暖了心。立瑶走时,还不住偷偷的回望,那背影就在雾气和湿气里面绕啊绕的,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
倒是阮清阁愚钝,只顾走路,一刻也没有停下。
煮蟹
天亮时。苏和镇沸腾了。镇上的居民,大都可以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疑惑和恐慌。而这一次,阮振国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到蓝家找魏淑媛。
问她,你上次说的天蟹局,是否确有其事?
魏淑媛急道,我早说了,要出事的,你不信,你偏不信,这会儿,还不得回头来问我。谈话间,两个人的脑子里,都浮现出上午在后山的一幕——
表面上看,那仍然是一起因失足堕崖致死的命案。就像之前滚下山坡的小女孩。身体破损,头部出血。只是,这山崖更高,更陡峭,也就死得更为惨烈一些。
男子姓朱,三十余岁,矮个子,身形微胖,原本是镇上的樵夫。认识他的人,都喊他朱六。因为那坟墓自从被挖开,镇长就一直在公开招募人员,轮班前去看守。昨天夜里,轮到朱六,和另外一名叫东顺的年轻人。
起初,山林是没有异相的。
但丑时一过,隐约的,竟然从坟墓里传出一阵歌声。声音很细小,时断时续的,听不真切。朱六的耳朵不及东顺灵光,东顺问他,他却笑东顺胆子小,哪知道话还没有说完,那古墓的门口就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像幽灵,还带着凄厉的哀号。
东顺的脚立刻软了。
朱六走惯了山路,胆子大,还敢对着那白影呼喝几下。可他一出声,那影子就向着别处飘去。根据清醒之后的东顺所言,朱六当时怀疑那也许是盗墓者在故弄玄虚,所以才追了过去。而他自己则好不容易压了惊,勉强站起来,向着朱六的方向跑过去。
但是,朱六已经没了影。
至于东顺,他后来是怎么昏过去的,他说,是因为见了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形容枯瘦,眼睛大得像核桃,还布满血丝,嘴也是极大的,似乎还裂开了,有萎缩和腐烂的痕迹。
就此,苏和镇人心惶惶。而天蟹局一说,原本是禁忌,但朱六死后这消息却倏地蔓延了整个小镇。他们说,墓里的人复活了。
要作恶。要索命。
他们希望能尽快请高人封了墓,收了魂,止住这场浩劫。魏淑媛并非幸灾乐祸,但也大有吐气扬眉之姿。她告诉阮振国,坟墓里的人,如今仍是以尸体的形式存在,她需要外出吸取人气,再聚合天地间的阴寒之气,到了适当的时机,方可复活。当然,所谓的复活,并非复活还原成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既像鬼,又像魔,半人半妖的怪物。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单单是封了墓,也还不够,须得让村民们在坟墓内外都淋上红油,自亥时起,而完成要在子时以前,然后,放火烧了这墓,那妖物就再不能兴风作浪了。
这一番话,映阙和立瑶亦在场听得真切。映阙纵然不相信,也不好拆了母亲的台,只能低头不做声。立瑶对于鬼神一说,并无太坚定的立场,但看母亲的言语神态都如此凝重,又似极害怕的,她也便当了真。后来,她们都要参与漆墓,立瑶不是太愿意,始终战战兢兢的,直到在坟墓外面,看见阮清阁。
阮清阁说,你跟着我,不要害怕。
立瑶才稍稍定下了神。
红油如血。在明灭的火光里,那些一勺一勺在墙上绽开的花朵,像一个一个的骷髅头。伴随着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墓穴里原有的潮湿和腐烂。
谁都没有做声。
倘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许会以为那是鬼魂们在进行某种仪式。刷。刷。刷。声音幽怨如孀妇在哭泣。
突然,有一个火把熄灭了。
两个。
三个。
墓室的入口处那条长长的甬道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红油桶被打翻。女子发出似有还无的尖叫。阮清阁伸出手去揽着立瑶的肩膀,他说你别怕,站到我这里来。
立瑶瞪着眼睛,猛吸了两口气,身子和手不停的抖,然后几乎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指着甬道,终于脱口说出,不,不是我,刚才那一声尖叫,不是我。
话音落,阮清阁眉头一皱,竟看见一道白影。那影子像秋千一样来回的在狭窄的甬道里荡着,偶尔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声音。
墓穴之内,四面惊惶。
阮清阁大喝一声,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影子有稍稍的停顿,然后依旧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立瑶掩着嘴,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阮清阁却放开她,朝着甬道的入口奔去。立瑶欲追,却被一个空的红油桶绊倒,映阙扶起她,一个劲的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映阙的手微微发凉。她自己,亦是忐忑的。
所谓的破除天蟹局的仪式,至此,半途而废。那阴森的古墓,巴掌大的一块地,谁都无法再待下去。大家灰头土脸的从入口钻出来,聚在空地上,议论纷纷。
只有阮清阁不在。
他的父亲阮镇长原本是领着一帮人守在洞外的,这会儿,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时向四周围张望着,幽深的漆黑的林子,连月光也透不进分毫。他旁边,有年轻的男子掺扶着他,不停的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爹,您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那是他的养子。
接下来,镇上的人开始举着火把,三五成群的,在林子里搜寻阮清阁的踪迹。原本女眷们是可以结伴回镇上的,但立瑶不肯,她从未那样勇敢,亦从来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恐慌。
如走丢了她的心。
她的命。
也许,这一夜黑暗中如堕地狱的挣扎,最不枉费的,就是让她明白了她此生从来不曾遭遇过的道理。她举着火把,火苗在风里犹如摇曳的烟花。
每一步,都是一个阮清阁。
映阙担心自己的妹妹,也便陪着她,她偶尔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坚定与绝望,看见强忍和仓皇。
白涵香
黎明。
天空逐渐起了几丝光亮。云层是惨淡的银灰色,泛着冰凉的白光。他们终于看见了阮清阁。立瑶是第一个,她看见他的轮廓在山林的雾气里犹如天神降临。
她扔下火把飞奔了上去。
阮清阁虚弱的笑了,我没事,没事,他拍着女子纤细的颤抖的身躯,手掌里有抚摸初生婴儿一般的温暖和轻柔。这个时候,前来的人都看见阮清阁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苍白的脸,却并不恐怖,甚至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姿色。
阮清阁说,真相已经大白了,这位姑娘答应随我一起回镇上,给大家一个交代。众人愕然。皆不明所以。
女子轻轻的抬起头,又垂下眼帘,道,我叫白涵香。
谜底终于解开。
在苏和镇祠堂外面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太阳光像无数锋利的银针,密密麻麻的撒下来,喧哗声混着汗水,场面就如油锅一样沸腾。
白涵香是跪着的。
这是所有人的意思,因为她装神弄鬼,她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就是那所谓青面獠牙的女鬼。她用油彩和泥土把自己化妆得极为丑陋,披散着头发,穿白衣,在古墓出入,她只是要盗取墓里面值钱的东西,然后偷偷的兑换钱币或者粮食和药材。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时日已经无多,她没有办法筹到足够的钱为母亲治病和准备身后事,惟有出此下策。她和她的母亲都住在山里,因而,镇上的人,没有几个认得她。
这一次,她因为知道镇上的人要毁了这座墓,她为了以后仍然能用墓里的东西换取生活的必需,就希望能彻底的将所有人吓住,希望他们不但放弃烧墓,最好是将来也不敢再靠近这块地方,于是,她将自己装扮得,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她还在墓穴的甬道里挖了另外一条秘密的通道,方便自己扮鬼以及逃跑。她想她的计划大概是很周全的了,可是她偏偏碰上了阮清阁。阮清阁胆大,不信邪,像追魂夺命的暗器跟着她,誓要戳破她的阴谋。
她败了。惟有束手就擒。
而阮清阁又是正直善良的,他还说服了她,说服她光明正大的去向所有人解释,以坦诚和忏悔的心,换取宽恕和谅解。否则,她将一辈子都是女鬼,活在阴暗之中,连良心也是阴暗的。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对方沉实伟岸的身影,在那样混乱的初相遇,似一支定心剂,注进了她的心里去。她俯首为臣。她相信他说的,我会替你向众人求情,我会保护你。
至于朱六。她说,我原本只是想吓唬他,好让他不要再追着我,哪知道,朱六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脚,从山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反复的强调,我是试图要抓住他的,可是,我不够力气。
那么,那个小女孩呢?阮振国问。
白涵香愕然的抬起头,她已经满脸都是泪,像许多的小河沟,冲掉了她脸上白色的粉。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小型的瀑布。
她喃喃道,什么小女孩?
阮清阁上前一步,道,爹,我问过了,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孩,那件事,大约是和她无关的。说罢,极沉重的,又极怜悯的,看了白涵香一眼。
白涵香低下头去。
周遭围观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无非是在谈论信与不信,或者,追究与不追究。有人觉得这女子身世可怜,又颇为孝顺,其罪责应当可豁免。但也有人觉得那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不足以采信。阮振国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我会再调查清楚,白涵香暂时不能离开苏和镇。
乌云铺开了。
阳光已经减淡。
比集市还要热闹的人群正在缓慢的散去。阮清阁扶起白涵香,道,先随我回家去,一会儿有大夫来给你看看伤。
白涵香泪盈于睫。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那人看上去不但彪捍,而且凶狠,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有好几个挡路的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他咿咿哇哇地喊,还我女儿命来,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阮清阁大惊,作势要扑过去将那发了疯的屠夫拦腰抱住。他的肩膀还来不及挨着对方的胸口。刀已经落下。
喀嚓。喀嚓。
原来那就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藕荷一般青葱的手臂,像被折断的小鸟的翅膀,咣当一下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鲜血。皮肉。人群一片尖叫。白涵香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的左手,和她的身体,从此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