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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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兄弟

县太爷并不住在衙门里。

官不修衙,那几百年的破烂衙门,四下透风,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也确实不适合居住。

县太爷在衙门附近,置了一处园子。除了升堂之外,一切公事,也都在自己家里办理了。

即非衙门,门户出入,也就没有了那股威严肃穆之气。

韩子施来访时,看门的早满脸堆笑,小跑着向里通报,不多时,竟是管家亲自迎了出来。

跟在韩子施身后的少年,一声不出地观察着这一切。

都说官商勾连,果然不差。东家在这县太爷府上,不但是常客,而且是贵客。

“韩老爷快请进,大人可一直等着呢?”管家笑容满面地说着,眼光却悄悄扫了少年一眼。

韩子施来拜访太爷,也常带随从,只是这么小的年纪,确是第一个。这位韩老板,可不是喜欢带俊俏小厮,出出进进的主啊。

心中虽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多说,只含笑在前引路。

韩子施信手一招,唤了那少年紧跟,这才漫步相随。

管家眼光闪了闪,若是一般随从,就该在门房这边等着了,怎么就要这么跟着登堂入室了吗?

韩子施却不管他心中惊奇,只微笑同他对答,大大方方问起,县太爷相召之事。

“老爷们的事,我们这下头人,哪里就清楚了,不过,今天一大早,知府衙门那边,送来一个大袋子,还叫人来传了几句话,大人瞧了瞧,就派人请韩老爷了,想来不是什么小事吧。”

说话间,已至花厅。

县太爷竟也不托大,站在厅门处相迎。

二人寒喧说笑几句,一主一客,共入厅中。

少年在后略一迟疑,韩子施已笑道:“毅宁,拜见大人。”

少年应声屈膝拜倒,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他这样的年纪,拜见一位长辈,一个白身,拜见自己的父母官,这样的礼数,都是应当的。

县太爷只坦然而受,讶异地看韩子施一眼。

“家中子侄辈,跟着出来,见见世面,学点东西。”韩子施微笑着解释。

县太爷含笑点头。倒是认真地盯了少年几眼。

韩子施这样的表态,就证明,这少年,是他要真正托以腹心,大力栽培的人物了。

连到了自家面前,都不叫他回避退开。

可见不管是生意还是人脉,诸多秘密,都是要慢慢相传的了,这样令他进出跟随,亲自引见,其中苦心,可见一斑。

县太爷自然也就重视了几分。

见这少年,行礼恭敬,神情沉静,倒也确有些沉稳的大将之风。

县太爷捻着胡须点点头,含笑与韩子施同入厅中。

少年自然也跟着进来,然后看到了那个口袋。

比他想象中装着杂物的口袋大了许多,那是一个又长又大的麻布袋,还在满厅不断扭动,滚动,里面装的东西,一望可知,明显就是一个人。

县太爷只挥了挥手,厅里站着的下人便走上前,把那袋口一解,往下一翻,现出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青紫红肿的人头来。

那人显然受到过剧烈的殴打,整张脸都变形了,脸上一片脏污,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嘴里塞着一块破烂臭布,只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露出的光芒,却是疯狂狰狞,充满着不可置信,不能理解的痛楚。

两个下人拼命按着,都险险按不住这个疯狂扭动的人,如果嘴里不是塞着东西,他那恐怖的嘶吼声,怕是能震得所有人耳朵生疼。

少年皱着眉,望着那张完全变形的脸,只是觉得眼熟,一时竟实在想不起这是谁。

倒是韩子施低低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韩大老板,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经商了,莫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当年你扫平几个对头时的手段便都忘光了。这几年由着这帮子人,巧取豪夺,也就罢了。别忘了亏的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钱财。年前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要能一张帖子送到衙门里来,我自可按律把他们都下狱了,岂不大家清净省事。谁知你倒心慈手软起来。看看吧,你放过人家,人家可肯放过你。状都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了,窜掇着大人把你的大成号连根拔起。”县太爷似笑非笑地说道。

少年才微微一怔,仔仔细细再看一眼,果然是他了。

韩思德,韩家族长之子,韩子施的堂叔。

年前的那场夜宴,他也是到场的,韩子施虽没一一介绍,他却是悄悄记下了每一个人的相貌,名字。

“知府大人是何等身份,何等人物,哪里会沾染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你们韩氏一族,自己人相互谋算,原也是民不告官不究的,知府大人倒也没必要管。可这个蠢才,居然谋算到大人身上,要借大人的刀,为他这等猪狗般的人谋利。竟把大人堂堂朝廷命官,看做如他一般见利忘义之辈,这不止是在侮辱朝廷官员,也是侮辱圣人弟子,却是不可轻恕的。”县太爷正气凛然地拱拱手,做遥遥敬礼状“知府大人素来公正无私,即然他自己事涉其间,便不好亲自问罪。此人的户籍仍在韩家村,是本官治下,所以令人押到县中论罪。偏这厮狂勃无礼,疯颠闹事,若是正经一路押解,他要胡言乱想,还不知出多少丑态,也不知要累着知府大人多少清誉,这才直接拿麻袋套着,送来了。”

县太爷这一番解释,甚是光明正大。

少年在一旁垂着头静听。

此刻他就是一个进出跟随,多听多看的学习者。

以他如今的年纪,刚刚开始接触机密要务的身份,这些事,本就用不着他来发言,就算想说话,也没有提意见的资格。

他倒反能安心静气地分析思索了。

知府大人这手笔甚是堂皇,就算是公开整件事,也是他洁身自好,不受卑劣者利诱的美谈。用完全合理的罪名,直接把人扔到县衙来,干干净净抽手出来,甚至私下里也没派人先知会韩子施一声。

韩家再有千万家产资,知府大人自己却是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可以被非议之处。

但事实上,韩子施,能不承这份情吗?能没有表示吗?

“事情即然与你有关,我自然要召你来问问意见了,他陷害谋算于你,你若有意,也可状告于他,做实他的罪名……”县太爷抚着胡须,笑得有些矜持。

韩子施慢慢走近韩思德,徐徐弯下腰,对视着那双睁也睁不开的眼。

那变形的脸上,全然的疯狂,半眯的眼中,极致的怨毒。

韩子施微微一笑,这人自信满满地跑到知府面前去献毒计,转眼间,自陷死地,怕是直到现在,他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还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吧。

“蠢才,大成号若只是一般的待宰肉猪,哪个当官的,能容我风光到如今,还用等到你去献策!”他声音极低,低得就算是对面的韩思德,也听不甚清楚,不过,现在已经半疯半狂的韩思德,就算听到了,怕也理解不了了。

韩子施慢慢挺直身,神色怅然,叹息道:“毕竟是韩氏一脉,他不仁,我却不忍不义,这些事,我就不追究了。只是……他以小人之心惴度大人之德,侮辱儒林子弟,朝廷命官。这却是大是大非,我区区小民,断不敢以一己之亲情,坏国家之法度,大人尽管秉公而断,我绝无异议。”

县太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徐徐点头。

少年躲在角落处,低着头,悄悄翻个白眼。

知府老爷也罢,韩子施也罢,大抵那些当大官,立大业的大人物,都有这样的手段吧。

嘴里永远是仁义道德,光明正大,做事周全圆融没有一点漏洞,但骨子里狠辣无情,却不给人留半点生机。

就凭韩思德诱使朝廷命官,为非作歹,谋财害命,这样的罪名,根本翻不了身,何必再加张状纸,给自己加一个全无仁恕之心,全不念亲情,痛打落水狗的名声。

这里忍辱负重,全不计较,那边重情重法,大义灭亲,真个是把美名都占全了。

他这里暗自想着,耳朵里却不曾漏这厅中两个大人物的每一句话。

无非是县太爷把这案子跟本县的大富户提前露露底,示示好,把上下人情都先揽到了再说。

而大成号的大老板则严肃地表明态度,自家亲人再坏,他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但为了尊重国法,尊重两位大人,对整件案子,他坚决袖手旁观,不会有任何意见。

如此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会话,韩子施就带着他告辞离去。

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转个弯,直奔衙门,找了户籍书办,先把韩忠的奴籍去了,再为一个名叫凌松泽的少年,办理民籍手续。

凌松泽。

凌姓是他自己恳求而来。

松泽二字,是他的恩师,为他取的名字。

凌松泽,字毅宁。

如苍松之坚毅,如水泽之宁定。

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叫花,能有今日,聪明之外,更重要的,是坚毅强韧,努力争取,永不放弃。

世事多艰,师长苦心,盼他一生,如松劲节,纵风雪交袭,有此坚毅不改,终能盼得春至,长成参天大树。

人过刚而易折,心过重而易老。水柔泽宁,老师望他一生安宁。所求沉静安宁的,不止是人生,也是心灵。

师恩如海,殷切之愿。

这个名字,他一生再未更易。

名姓一定,韩子施就召集全家人,宣布所有人从此改口。

只有韩诺,觉得这个有学问,有期许,有祝福的名字,没有以前那“韩忠”二字,简单方便,他已经叫习惯了。

不过,他的名字不论叫做什么,对韩诺,区别其实不大。

因为,从此之后,韩诺唤他,只需要叫另外两个,更简单,更方便的字即可。

大哥!

不管,他当时有多少惶恐,推辞了多少句。韩子施的要求不可变更。

他与韩诺自此兄弟相称。

韩家下人,也改口叫他大少爷。

只是,韩诺的称呼并没有改成二少爷,他依然是少爷。

不管是韩忠,还是凌松泽,凌毅宁,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由始至终,韩家的少爷,只是韩诺,只能是韩诺,也只会是韩诺。

(欢迎大家帮我抓虫,汗,我看到后,会一一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