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火枪与火炮(三)
大内亲军掷弹兵是一种新兵种,不过一个队的编制而已,也是滑膛枪装备,不过选的是身材高大,手臂有力的军士,专门训练投掷,用的是根据长江舰队实战后改进的手榴弹。这个手榴弹加了一根木柄,里面有一根空心细铁管,引药从里面穿到弹体里。这样既可以方便投掷,使得手榴弹可以丢得更远,又可以保护引线不会因为落地时受到撞击而出现断裂之类的问题。虽然刘浩然现在在开始研究硫酸和硝酸,但是一时半会还是出不来效果,手榴弹的威力也就这样了,吓唬人的功效被杀伤功效更大。
现在战斗已经白热化,刘浩然也顾不上了,多一个筹码多一份胜利的机会。而阮智也领悟到刘浩然的用意,召集了掷弹兵,细细叮嘱了一番,然后把他们派出去了。
掷单兵站在步兵阵后,先点燃用随身带着的火绳,再取下三个手榴弹,分别拧开木柄上的盖子,小心理出引线,再把两个挂回到身上,趁着步兵装弹的间隙,从队阵空隙中跑了出来。他们先用火绳点燃手里手榴弹的引线,然后飞快地助跑几米,一甩手把手榴弹向元军人多的地方扔了出去。
手榴弹有的被扔出三四十多米远,更远的足有五六十米远,被打得够呛的元军惊恐地看着这些冒烟的铁东西,有胆大的忍不住用脚去踢它。时间算得极好的引线骤然引爆了弹体里的火炮推进药,轰的一声便炸开了。
手榴弹的有效范围不到方圆五、六米远,但是它巨大的声响把原本就胆颤心悸的元军吓了一跳,而飞溅的预破弹片把彩头不好的元军击得满身是血,那两个胆大去踢的元军有一个中了大彩,整个右腿全是弹片,抱着腿就在那里惨嚎。
接着又有一百多个冒烟的手榴弹扔了过来,这次没有元军敢去踢它了,都是发了疯地往周围跑。丢了三轮手榴弹后,掷弹兵就往回跑,重新回到队列后面,步兵们已经装好子弹了,他们可不愿意留在前面当靶子。
等步兵们又打完一轮后,掷弹兵补充了手榴弹,又跑了出来,几次下来,让元军将士有点抓狂了。火枪步兵们密集的弹雨,火炮暴雨一般的散弹,已经让他们叫苦不迭,要不是裘铜头发了狠,下令各将领军官和督战队看到逃兵格杀勿论,说不定早就跑路了。现在又冒出这些掷弹兵,虽然那些冒烟的铁蛋蛋杀伤力远不及排枪和火炮,但是它的爆炸和飞溅的弹片却极能摧毁元军军士们的士气和斗志,加上掷弹兵哪里人多就往哪里丢,好不容易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几十个人,几个手榴弹就把他们全吓回来了。来回几次奔波,元军们都疲惫不堪。
战事僵持了将近半个时辰,元军隔着不到五十米的距离死活冲不上去,留下了层层叠叠的一地尸体和伤员,而大内亲军滑膛枪的故障也越来越多,有的燧石要更换了,有的枪膛里火yao残渣太多需要清理了,也有越来越多的军士把通条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甚至有军士的滑膛枪发生了最危险的炸膛,伤及了几个人。而火炮营开炮间隔也越来越久,因为炮管的温度太高,蘸水棉团已经无法一次就可以降温,一伸进去就见到冒白气,随即就全干了,必须又要蘸一次水再降温一次。而炮膛里残留的火yao残渣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清理。
终于,战事发生了转折。裘铜头看到战事迟迟打不开局面,而己军的溃兵也越来越多,督战队和军官们的刀片子已经弹压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全军溃散了。于是这位骁将就率领一百多号亲兵向大内亲军冲去。原本他打算带着亲骑冲上去,可惜自家的战马早就被枪炮声吓软了腿,打都打不动,只好带着人徒步冲上去了。可惜此人勇猛有余却智谋不足,居然向着大内亲军的火炮阵地冲去,想一举击破这最有威胁力的敌阵。这五门火炮正好装上了散弹,看到裘铜头冲来,一时也不急着点火,等他们冲到了跟前就一阵齐射。把裘铜头和他的五十多亲兵轰成了马蜂窝,其余的人一哄而散。
主将一死,早就摇摇欲坠的元军终于崩溃了,最先是将领和军官们溃逃,接着是众军士拔腿就跑,近一万人就这样丢下三千多具尸体和伤员,乱轰轰地逃回了钱清镇。
黄中开始的时候也被大内亲军的火炮和火枪吓住了,那轰响如雷的动静,连绵不绝的枪击,让他目瞪口呆。战事随即打得无比惨烈,元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被如雨般的弹丸给打了回来,这可是元廷行省现在最精锐的部队,不错的老底子,加上被迈尔古斯整编调训以来,处州山贼,绍兴民军,几经血战才炼成了这么一支精锐军队,也是元廷行省最后的屏障,结果被打残了。
刚才黄中还想带兵上去支援,可惜探子说冯国胜带着大军停在战场侧翼不到五里处,面对这位以侧击闻名的定远军将领,谁都怕他站在自己的侧翼。万一自己率军上去与刘浩然绞在了一起,他从侧翼一击,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很多军士冲回镇中,突然才回想起刚才战事的惨烈和恐惧,不少人开始发声大哭起来,为自己留在战场上回不来的同伴和亲友们痛哭,为自己能从那个地狱里生还回来痛哭,更多的人想起刚才的战事,握刀枪的手忍不住在颤抖。在战场上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但是当他们安全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胆魄早就已经被定远军的火炮和火枪击得粉碎。他们大部分人再也不敢面对那密密麻麻的火枪,再也不敢面对那怒吼的炮声,再也不敢听见那沉闷的枪声。
战场上,浓烟已经被风吹散,现出了满地的鲜血和尸体,定远军大内亲军的军士们握枪站立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埙声又一次飘荡在旷野中,哀婉悲凉的乐声又一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在苍凉的乐声中,所有的定远军将士,包括刘浩然和冯国用在内,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和军帽,向战场死去的人,自己的战友和敌人默哀。
埙声继续在奏响着,浑厚低沉的声音拂过每一个躺在地上的死者,把他们的亡灵带回家乡,带回到他们亲人的身边;声音也拂过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心,无论是胜利的喜悦还是失败的痛苦,都被这埙声化成了一缕悲伤。
黄中和众多元军趴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耳边也回响着那埙声,许多人都在默然中忍不住泪流满面。
埙声过毕,大内亲军开始整队回营。刘浩然戴回自己的帽子,看了看正在收拾己军尸体和伤员的护理队,黯然对冯国用说道:“无论是长矛弓弩,还是火枪火炮,带来的只是死亡。”
冯国用也回望着战场,叹息着应道:“因此也就有了胜利和失败。”
“这些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没有胜利者,或许大都的元帝,还有那些依然醉生梦死的蒙古贵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刘浩然说罢,调转马头,走入到回营的队伍中。
是夜,回想起白天自己大内亲军的战事,刘浩然忍不住带着冯国用、阮智及一队亲军骑兵,跑回了战场上。
月光如洗,静静地照在黑色的旷野上。残旗,断矛,尸体,还和白天一样,布满了整个战场,还有隐隐约约的低叫声在游荡着。在月光下,刘浩然看到几十个人影像田鼠一样在战场上穿行,有的在翻找着尸体,发现值钱的东西就往袋子里塞;有的在费力脱尸体的衣服鞋子;有的在收集还算完好的兵器。他们刚才被马蹄声惊醒了,后来看到刘浩然等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胆大的他们又继续干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刘浩然不由问道。
“钱清镇的元军可能被吓破胆了,退回去后不敢出门半步,所以他们战死者和伤员都没有被清理,而这些人是附近的乡民,趁黑来检点东西。”阮智答道。
刘浩然点点头,当年他还是红巾军一员的时候,也干过这种活。战场上战死者堆积如山,活着的人就从尸体上寻找适合能用的东西,因为死者已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但是自从建立定远军以后,制定了非常完整的战场打扫制度,死者的遗物都要被整理登记,倒也慢慢忘记了这回事。
刘浩然掏出短铳,朝天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回响着寂静的黑夜里,那几十个人立即拔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刘浩然收好短铳,回过头对阮智道:“阮智,你带人收拾一下,伤员我们带回去,死者就送回钱清镇。战场所有阵亡者都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
“是!”阮智接令道。
刘浩然正准备调转马头时,突然听到旁边有轻微的喘息声,扭过头一看,发现一名元军靠在另一具尸体上,睁大着眼睛看着刘浩然。他的腹部一片模糊,已经变成了黑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器官翻出来了。他躺在那里直喘气,不过气息已经越来越低。
刘浩然看着那双已经失去生机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得带有稚气的脸庞,不由回想起当年在红巾军当小兵时遇到一个同牌战友,也是那么年轻,不过十五岁,入队后见人就叫大哥,吃起饭却比谁都狠,几乎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自己和队友们都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子,吃饭的时候都让着他。他也很知恩,没事的时候就帮大家擦拭兵器,收拾东西。
可惜,才相处不到十日,那小子就在战场被人一刀开了膛,当时他躺在地上煎熬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对着围过来的自己、丁大哥几个人,捧着他那流出来的肠子,只说了一句话:“我有点饿了。”然后就悄然地死去了。
在刘浩然的视线里,这位伤者和早已死去的小战友的两张脸慢慢融为一体,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甚至伤者那微微的喘息声似乎也变成了那小战友哆嗦轻微的说话声:“我有点饿了。”
刘浩然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旁边的阮智看了一会,低声说道:“丞相,此人没法救了,拖得太久,血都流干了。”
“送他上路吧!”刘浩然点点头,然后一提马刺,策马就走了。
阮智郑重地点点头,掏出短铳,对准那位伤者,红着眼睛大吼道:“请安心上路,魂归故里!”随即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尾音在黑夜中嘶嘶地回响不停。
清晨,阮智带着人将近三千具尸体整整齐齐地码在钱清镇城门前,而裘铜头等将领的尸体摆在最前面。闻讯赶来的黄中和众元军趴在墙头上,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尸体放好后,阮智策马跑到城门前,大吼道:“同袍之情,同生共死,而今亡者尸骨未敛,生者情何以堪!”
说罢,调转马头就走了。
待阮智等人走远,黄中带人走出了城门,看着满目的尸体,还有裘铜头那熟悉的面容,黄中一时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些人都是跟随他的老兄弟,从高邮到平江,从杭州到绍兴,从处州到诸暨,哪一次不是浴血奋战,死里逃生。尤其是裘铜头,如果不是他拼死相救,自己早就死在了处州那个不知名的山谷里。
想到这里,黄中不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放声痛哭,而其余的军士也纷纷跪倒在地,一时钱清镇哭声震天。
过了一日,已无战意的黄中率部向刘浩然和冯国胜投降,有少数蒙古色目人不从者被众人乱刀分尸。钱清一下,绍兴再无屏障,也无可战之兵,当冯国胜率部逼近时,达实特穆尔奔斗门出海遁走,其余诸官吏守军举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