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都是受虐狂吗?(1)
通常,当下所产生的痛苦都是对现状的抗拒,也就是无意识地去抗拒本相的某种形式。
从思维的层面来说,这种抗拒以批判的形式存在。从情绪的层面来说,它又以负面情绪的形式显现。痛苦的程度取决于你对当下的抗拒程度以及对思维的认同程度。
—摘自埃克哈特·托利的《当下的力量》
“深夜时分,荒郊野岭处,一个女子,刚和丈夫吵完一架,郁闷之余冲到马路上来飙车。
“孰料,轿车突然熄火了,祸不单行的是,她还没带手机。
“幸好,她发现,路边不远处的山中有一栋亮着灯的房子,于是走去求借电话一用。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人,他答应借电话给她一用,但是,作为条件,她得回答他一个问题:
“你是谁?”
这是台湾作家张德芬的小说《遇见未知的自己》中一开始的情节。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但也是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有意无意中都在用生命回答这个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也决定了我们生命的质量。
这部小说中,对这个问题,女主人公尝试作了很多回答:
1.我是李若菱;
2.我是一家外企公司的经理;
3.我是一个童年不幸,现在婚姻也不幸的女人;
4.我是一个身心灵的集合体。
但是,老人反驳说,这些回答都有局限,稍一质疑就会出现漏洞。你是你的名字吗?你是你的职位吗?你是你的经历吗?你是你的身体吗?你是你的情绪吗?你是你的心理结构吗?……
最后,老人说,除了被说滥的“灵”之外,她说的“我”都是“小我”,都是可以变化、可以改造、可以消失的,而“真我”是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的。用更哲学化的语言说,“小我”即幻觉,我们绝大多数人执着地将“我”认同为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随时会破灭。
李若菱的回答显示,“小我”可以有许多层面的内容。不过,“小我”的核心内容是一对矛盾:对痛苦的认同和对抗拒痛苦的武器的认同。
我们的自恋需要以痛苦为食
人生苦难重重!
这是美国心理学家斯科特·派克在他的著作《少有人走的路》中写下的第一句话。
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对这个看法越来越认同,因为实在没有发现谁不曾遭受过巨大的痛苦,甚至都很少发现有谁当前没有什么痛苦。由此,我常说,大家都有心理问题,因为痛苦总是会催生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
那么,有没有可能终结这绵绵不绝的痛苦?
对此,释迦牟尼指出了一条路:开悟。他宣称:开悟就是痛苦的终结。
但是,能达到“痛苦的终结”的人极少,而我不断发现,人们对自己的痛苦都有一种热爱。
例如,团体治疗中很容易出现“比惨”,参与者会在言谈中要么暗示,要么公然宣称:“我才是最悲惨者。”
又如,在和人聊天的时候,我常听到有人带着自豪地问我:“你说,还有谁比我更加悲惨吗?”
并且,我越来越明白,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是一个轮回。几乎没有谁不是不断地陷入同一种陷阱,然后以同样的姿势跌倒,最后发出同样的哀号,但在这种哀号声中,又总是可以听到浓厚的自以为是的味道。
如果不够敏锐的话,我们会听不到这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不过,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们看到自己是如何执着于苦难的轮回的。那就是,奇迹发生了,某人的人生悲剧可以不继续了,这时你就会发现,这个人对此是何等惆怅。
一个国家,有一个剪刀手家族。
所谓的剪刀手,就是每只手上只有两个手指,是一种先天畸形。这个家族中的男人都是剪刀手,剪刀手的爷爷生了剪刀手的父亲,剪刀手的父亲又生了剪刀手的儿子……
这算是一种悲惨的轮回吧。不过,这个家族展示了人性的坚韧。他们没有因此而自卑,反而以此谋生,一直利用这个先天的残疾,在马戏团里做小丑。
后来,这个家族生出了一个双手均有5个手指的健康男孩,这个不幸的轮回可以部分终结了。但对此,他的父亲非常失望,因为儿子不能继承父业了。
这是网友aw在我的博客上提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显示,人会恋念曾经的苦难。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和苦难抗争的过程中,我们形成了对抗苦难的武器。但是,如果没有苦难了,武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试着去问自己这个问题,你会发现,你很容易爱上你发明的武器,你不愿意它被放下、封存甚至销毁,你无意中渴望它一直发挥作用。这就意味着,它所针对的痛苦应一直存在下去,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本来是用来消灭痛苦的,但最后却出现了相反的结果:武器的存在需要以痛苦为食。
这是一种特定的联系,即某一种武器总是需要以某一类痛苦为食。
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有一种似乎特定的、频繁出现的痛苦,而它之所以不断轮回,一个关键原因是我们的“小我”所创造的“伟大”武器需要它。
譬如,一个女子的父亲是酒鬼。很小的时候,她就得忍受醉酒后的父亲的辱骂和折磨,还要用她孱弱的身体去照顾父亲。
意识上,她痛恨酒鬼父亲,发誓以后一定要选一个绝不会酗酒的男子做自己的人生伴侣。但是,她成年后爱上的几任男友都是酒鬼,其中多数一开始便是酒鬼,有一名男子一开始不是酒鬼,但和她相处很久后逐渐变成了酒鬼。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关键原因在于自恋,即这个女子“爱”上了自己发明的武器系统—对抗一个醉酒的男子所带来的痛苦的系列办法。她为了维护这种“自爱”,也即自己发明的这一套对付酗酒男子的办法,就只有去重复这一类痛苦。
抗拒痛苦,所以恋念痛苦。
太渴望“好”,会导致对“坏”的执着
并不仅仅是痛苦才会催生“小我”的武器,其实对任何过去经历的恋念都会导致这一问题的产生。
最初,当我们还是一个婴儿时,对“好我”的恋念和对“坏我”的抗拒已然开始。
每个孩子一开始都是自恋的,他会认为,周围一切事情的结果都是他所导致的。当妈妈亲近他时,他会认为,是他此时的想法或行为令妈妈亲近他,所以他此时的“我”就是“好我”;相反,当妈妈疏远他时,他会认为,是他此时的想法或行为导致了这一结果,所以他此时的“我”就是“坏我”。
这是最初的“小我”的产生。前不久,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张德芬说,我们多数人最初在自己家中会获得两个经验:
第一,学习否认自己的情绪和感受等一切内在的东西,而以父母的外在标准来看待自己;
第二,否认自己的价值,深深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弱小的、无能的小东西,离开父母就不能生存。
这两个经验结合在一起,会令我们对“好我”特别执着,对“坏我”充满恐惧。譬如,张德芬自己的“好我”就是卓越。在她的前40年人生中,她一直在处处争第一,这既是因为“好我”会带来奖赏—最初势必是父母的奖赏,也是因为对“坏我”充满恐惧—“如果不卓越,就没人(最初也是父母)爱你,你就会死去”。
这是一对矛盾,“坏我”总是“好我”的对立,一个人意识上对“好我”很执着,也意味着,他潜意识上对“坏我”同样很执着。很多特别渴望考第一的学生,一旦真考了第一,就会感觉到恐惧,万一下次成绩下降怎么办?有些学生是因为好奇而爱上学习,他们也会考第一,但这是好奇心得到满足的一个副产品,而不是主产品,所以他们不会伴随着产生对失败的恐惧。
我前面提到,“小我”是幻觉,这一点,只要多看一下人们所执着的东西就会明白了。
有的人显得特别依赖。对他们而言,依赖的“我”就是“好我”,而“独立”的“我”就是“坏我”。他们对依赖这么执着,对独立这么恐惧,是因为父母喜欢他们依赖。当他们表现得弱小无助的时候,会获得父母的关注与照料,但如果表现出独立的倾向,就会被忽视、批评、否定甚至虐待。
有的人显得特别独立。对他们而言,独立的“我”就是“好我”,而“依赖”的“我”就是“坏我”。他们对独立如此执着,对依赖如此恐惧,是因为他们和依赖者有截然相反的家庭。在他们家中,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被迫独立,有的父母在孩子一出生就开始挫折教育了,而当他们表现出依赖时,很容易遭到忽视和打骂。
于是,当这样两类人出现在同一类情景中时,就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依赖者拼命依赖,而独立者拼命独立。而且,一旦危机出现,依赖者会表现得更依赖,独立者会表现得更独立。
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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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好我”并压抑“坏我”,这是每个人的“小我”的核心逻辑。可惜,我们居然都是从与父母或最初的养育者的单一关系中发展出如此宏大的逻辑。这严重阻碍了我们活在当下,令我们总是依照在遥远的过去所形成的逻辑来判断当下的事情,从而不能如实地看待当下的处境,并根据当下的需要作出恰如其分的选择。
这并非仅仅是童年的特点,我们绝大多数人总是活在过去,因为我们会很容易渴望“重复快乐”和“逃避痛苦”。这种渴望乍一看没问题,但关键在于我们渴望的是“重复过去的快乐”和“逃避过去的痛苦”,而不明白任何事情一旦发生就已成过去,它绝对不可再复制。这便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寓意所在。
有趣的是,执着于“好我”而惧怕“坏我”的结果是,“好我”与“坏我”总是不断同时重现于自己的人生中。
这种重现首先出现在自己身上。一个看上去极端自信的人势必是自卑的,我们常用“又自信又敏感”来形容这类人。所谓敏感就是对别人批评他、不接受他很惧怕,这就是自卑的体现。
这种二元对立的现象无处不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当我们追求这一方向的事情时,相反方向的力量势必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