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们为什么爱评价?(2)
这让我想起了13年前的一次经历。当时,我去一个心理热线实习,观摩一个心理志愿者接电话。听众讲到了她童年时被针扎到的疼痛和没人管的辛酸。听到听众的故事,那个志愿者特别兴奋,因为她童年时也有一次被针扎得鲜血淋漓。她开始讲述她的体验以及后来的感悟,最后问对方:“你和我是一样的吧?”对方显然没有认同,在沉默中挂掉了电话。
看起来,这个故事和前面的故事完全不同,因为前面的两个来访者似乎有了共鸣,而后面的听众显然对心理志愿者起了抵触心理,但是,这两个故事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前面两个来访者,他们真的是知己吗?所谓知己,是“你深深地知道我自己”。但我认为,这两个人不过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而已,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对方的真实存在,也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例如他们在那番“对话”中根本没有给予彼此回应。
你可以仔细观察任何两个在喋喋不休的人的对话。在多数情形下,你都可以看到,他们说得越高兴,就越是对对方不感兴趣。
在那些特别有表现力的影视作品中,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常会出现长长的沉默,但这沉默不是令他们更远,而是令他们更近,便是同样的原因。
我们内心越矛盾,就越自恋
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中称,绝大多数人都会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将“我”等同于思维。关于这一点的最经典表述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此前的文章《远离你自我实现的陷阱》中也谈到,因为我有一个想法“我是一个睡眠很浅的人”,而我果真被这个想法所左右,真的变成一个很容易被惊醒的人。这类故事典型地反映了我们是怎样被自己的思维所控制的。
思维只不过是“真我”的一个功能而已,而我们却将思维视为“真我”自身,这导致了我们各种各样的问题。
“真我”是恒定不变的,如果我们能与“真我”合一,那么我们将会获得真正的安全感。相反,由无数种思维组成的“小我”是一直处于变化中的,所有的想法都是有严重局限性的,而每一个想法的消失都会令“小我”感觉到自己要死去,所以,惧怕死亡的“小我”会极力维护自己的想法,以此维护“小我”的恒定性。
这是我们喜欢评价的根本原因,评价自然是来自思维,而我们如此挚爱评价,是因为我们多数情况下将“我”等同于思维,但这只是“小我”而已,而非“真我”。
“小我”的重要特征是自恋和二元对立。自恋,即“小我”会认为自己左右着世界,而“小我”既然是由无数种想法组成的,那么这种自恋的具体表现就是捍卫自己的所有想法,不管这些想法是什么,都急于将其付诸实施。
二元对立,即“小我”是矛盾的,“小我”的任何一个具体想法都有其对立者。譬如追求成功的对立是惧怕失败,渴望快乐的对立是惧怕悲伤……
二元对立带来了冲突,“小我”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想法的争斗,这种内部冲突令“小我”感到痛苦,于是“小我”渴望将内部冲突转化为外部冲突。那样的话,“小我”的痛苦不仅会有所减轻,而且外部冲突中的优势感还满足了“小我”的自恋需要。
结果,原本内心中喋喋不休的念头的争斗变成了外部的争斗,而评价便是外部争斗的初级表现,再发展下去便是控制、暴力和战争。
怎样才能放下评价,停止想喋喋不休的思维,而拥有清澈的感受呢?
一个很好的办法是,允许“空”的出现。
沉默便是“空”。在咨询室中,如果心理医生容纳沉默的发生,并帮助来访者捕捉到沉默中的信息,那么会帮助来访者认识到自己投射和认同的游戏,而这些游戏都是极具局限性的。例如,依赖者以为自己只有依赖别人才会被人爱,控制者以为自己只有强大才会被人爱,但这是真的吗?只要能清晰地觉察到这个游戏,来访者会很容易明白,自己所执着的逻辑是非常片面的,自己完全可以换一个活法,甚至换无数种活法。
聆听:你能给别人的最好礼物
普通的人际关系中,如果一个人能不加评价地倾听并容纳沉默的发生,一样可以导致类似的结果发生。对此,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中给予了引人入胜的描绘:
当你倾听别人说话时,不要仅用你的大脑去聆听,还要用你的整个身体去聆听,在聆听的时候去感受你内在身体的能量场。这会将你的注意力从思维中带走,并创造一个真正没有思维干扰的、便于真正倾听的宁静空间。这样,你就会给予其他人空间—存在的空间。这是你可以给别人的最珍贵的礼物。
大部分人不知道如何去倾听别人说话,因为他们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思维所占据。他们赋予自己思维的注意力比赋予别人说话内容的注意力要多得多,而对于真正重要的东西—别人的话语和思维之下的存在却丝毫未留意。当然,你只有通过自己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别人的存在。这体现的就是合一,就是爱的开始。在存在更深的层面上,你与万物是合一的。
这是“空”在人际关系中的作用。在其他关系中,“空”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我爱玩摄影,而资深的摄影爱好者知道,一张好照片的一个特征便是有“空间感”。要拍出这样的照片,就需要去注意取景范围中的空间,而不是将注意力全放在实物上。
并且,想拍出任何一张好照片都需要先腾空自己的脑袋,也即放下自己的思维,那样才能将注意力投诸被拍摄的对象上,从而能用心碰触到被拍摄对象的迷人之处。如果你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思维上,不管你怎么拍,都很难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
一张照片并非仅仅是对拍摄物的表现,一张照片表达的是一种关系,是你的“真我”与被拍摄物的本真的关系。
心理咨询也一样,心理医生并不能“治好”来访者,而是提供一个关系,这不是心理医生野心勃勃的“正确小我”与来访者“错误小我”的较量,而是心理医生的“真我”与来访者的“真我”相遇。哪怕这样的相遇只是一瞬间,它也足以颠覆来访者的“小我”对自己某一片面逻辑的执着。
急于追求确定感,就会丧失创造力
为什么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会不断问来访者的感觉,一个好的督导老师又不断问被督导的心理医生的感觉?
这涉及一个核心问题:感觉是什么?
对此,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回答是:感觉是我的本真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产物。
不过,因为关于感觉的说法很多,不妨给这一定义加一个形容词:纯净。纯净的感觉是我的本真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产物。
依照这一定义,假若你执着于“小我”,你也就不可能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了。
所以,不管一个心理医生掌握了多少知识,那些知识必定是思维层面的内容。如果他执着于这些知识,他就不可能与来访者的“真我”相遇,好的疗效也就不能发生。
一个心理医生执着于自己的知识体系,也就是执着于“小我”的自恋—“我早就知道咨询室中会发生的一切,我能左右咨询室中的一切”。而沉默则会突破这一自恋,它不仅会打断来访者和心理医生的投射与认同的孤独游戏,也是心理医生已事先假定“我并不知道咨询室会发生什么,我也不了解来访者,除非来访者映现出其真我”。
这一假定本身即“空”,只有当我们真的相信了这一点,我们的“真我”才能与其他人或其他事物的本真相遇。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喜欢使用评价的人喜欢确定感,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而富有创造力的人却势必能容忍甚至喜欢模糊状态。
这是因为,评价源自“小我”,而“小我”无比自恋,真以为自己知道一切、能左右一切,所以喜欢评价的人就喜欢表现“小我”的自恋。相反,富有创造力的人不会急着去解释。他们知道,所谓的模糊状态,也即自己的“真我”还没有和事物的本真相遇。这时,假若急着去解释,就是强行将“小我”强加给事物,于是就远离了事物的本质了。所以,容纳模糊状态也就是他们的“真我”和事物本真慢慢相遇的过程。
苏格拉底说,知道得越多越明白自己无知,而只有接受自己的无知状态,才可能知道更多。相反,那些总以为自己知道很多的人,也就是真的无知了。
牛顿构建起经典力学体系后,有物理学家开始认为,物理学走到尽头了,其他人只能弥补一些细节了。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后,又有人提出类似的观点。结果,量子力学又出现了。
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对比,而这种对比也体现在一切关系中。那些自以为掌握一切、能左右一切的人,最多只能将自己的“小我”凌驾于某一领域之内,他可以获得权力感,但总是会阻碍这一领域的进展;而那些能对这一领域真正作出卓越贡献的人,总是愿意承认自己无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