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王家呆了几天，小两口准备回林家了。虽然林风并没有明说，但青花看得出他也很想家，想早日回家看望父母，尤其想把青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人。莲桂心里其实很舍不得青花走，但嫁出去的女儿，也没法多留。淑珍拉着林风的手反复叮嘱了好几遍要好好照顾青花，才依依不舍地放他们离开。一家人站在屋后的田坎上，看着林风牵着青花一步步向山上走，直到他们的身影缩小成黑点，消失不见。

几个小时的山路跋涉后，他们回到了石山村。由于事先托人捎了口信，所以林家人早已在门口望眼欲穿。已经一年未见儿子的丽萍一看到林风，眼泪便刷刷往下掉，林风觉得很不自在，跑上前拍拍母亲的肩安慰道：“哭什么啊，我这不回来了吗。”青花跟上前，轻轻叫了一声“妈”，心里挺别扭，本就不善于将感情表达在外的她很不习惯把除了自己母亲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叫妈。可丽萍几乎没顾上搭理儿媳妇，拉着儿子便进了屋。林荣生冲青花点点头，招呼她进门。青花憋了半天，还是没叫出那声“爸”，跟在林荣生身后默不作声地进屋。

林荣生是和胜利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父亲。他并不是那种让子女觉得高高在上的父亲，没有刻意去树立一种大家长的威严。尤其对林风这个独子，他简直是百依百顺，温和得不得了。林家的所有人都是围着林风转，这种家庭气氛让习惯了以父亲为中心的青花很不适应，反而拘束了起来。只有林风的婆婆让她觉得亲切，因为这个老婆婆和自己的婆婆是那么的相似，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朵好看的ju花，那么的和蔼可亲。

虽然已经是林家的媳妇，虽然很爱林风，但在这个家里，青花隐隐约约感到陌生的隔阂，仿佛永远不会融入这个家。这个想法刚在她脑海里出现，便被她使劲甩开。她想这一定是错觉，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

而林家人对青花的冷淡与忽视在得知青花怀孕的消息之后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丽萍的热情几乎让青花措手不及，她不让青花做家务事，连做饭洗碗这类小事都禁止，只让林风陪着她在家休息，或是到屋后的山上去散散步。

林风非常高兴，他当然愿意陪着青花玩，不让青花做任何事。但青花心里的压力却越发沉重了起来。敏感的她何尝不知道，林家人的热情不是针对自己这个突兀地闯进林家的儿媳妇，而是针对自己肚子里林家的骨肉。丽萍现在每天都要反复说好多遍“青花啊，一定要好好养胎，把我们林家的孙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林荣生也是每天满脸笑容，对自己客气有加。

青花曾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丽萍：“妈，您怎么肯定就是个孙子啊？”丽萍的口气不容置疑：“必须是孙子！林家几代单传，绝对错不了！”青花便不敢再说什么。林风没往深处想，在一旁不以为然地乐呵呵插嘴：“妈，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你的孙子嘛！”丽萍一下子沉了脸，青花悄悄捏了他一下，林风赶紧闭了嘴。

这样的压力让第一次怀孕的青花几乎承受不起。刚刚得知自己将要为人母时的喜悦和激动通通不存在了，只剩下担忧和忐忑。她深知农村习俗的强大力量，从小两个弟弟在家里的地位已经让这样的力量在单纯的她头脑里根深蒂固。林风是独子，而80年代严格的计划生育无疑给了他们更大的压力。青花简直觉得这是一场赌博。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堆积在她心里，使得她在林家的这些日子，像是在吃一颗外甜内苦的糖，感觉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好容易过完了七月，八月份要开始农忙了，青花和林风商量了一下，他俩呆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决定回去。而且青花需要去医院做个孕期检查，村里的医疗条件不行。理由非常充分，于是林家人也没有多留，田间地里的活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实在也无暇照顾青花。

青花顿时松了一口气。终于要脱离这样被众人包围着的沉重日子，可以回去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了。虽然压力仍会伴随左右，但至少表面上，可以轻松一些了吧。

新的学年，年轻的林风和青花都被安排到了初中部的尖子班任教。这样的重视几乎是破例的。两人的工资也因此有所提高，生活以一种更为幸福的模样围在他们四周。

伴随着日子一天天平静过去，青花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好在她的孕期反应不像刚开始那样强烈了，没有影响到工作，她仍是那样热爱着她的工作，一丝不苟地准备教案、上课、批改作业。

然而林风晚归的时候开始渐渐多起来。有时候是在晚饭后出门，有时候连晚饭也不回来吃。每一次，青花都在微弱的台灯下一边批改着作业一边等他归来，他没回来青花是不肯去睡觉的。而林风每次回来都会很内疚，也会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不会了，可仍然兑现不了。晚归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同事们去打牌了，不好推托。其实到后来青花已经无从考证他到底是不好推托还是根本不想推托，只不过内心传统的她觉得，男人在外多交些朋友，参加社交活动是应该的，不能时时刻刻都呆在家里。这样的善良观点使她对林风的晚归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只是坚持着要他回来后才睡觉的原则。这个原则也无形中制约了林风，毕竟家中有自己深爱的妻子在等待自己，他的晚归，基本上不会超过十二点。至于打牌的输赢青花从来不过问，家里的小金库是她在掌管，林风也保证过他打牌只是小打小闹，玩玩而已，不会有太大的输赢。

更多的晚上，是宁静而幸福的二人世界。吃过晚饭出去散散步，回来后看看电视剧，有兴致时，林风会拿过二胡或小提琴，专注地拉上一曲，青花则是他最忠实的唯一观众。一曲终了，林风会轻轻拍着妻子的肚子说：“儿子，爸爸亲手给你拉的胎教音乐，不错吧？”青花便会笑他像个孩子一样，怎么看都不像个要当爸爸的人。而她心中便会升起强烈的预感，或者更准备地说，是愿望，觉得肚子里的宝宝，真的会是个儿子，长大后和林风一样英俊而有才华，自己便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那年的春节，因为青花的行动已经非常不便，经不起长途的奔波，他们没有回老家。

年后，丽萍急匆匆地来了青花镇，在林风家里住了下来，全心全意地照顾儿媳妇。这样的待遇让青花非常不安，她的身体向来很好，怀孕期间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特殊，工作上丝毫不怠慢，生活上也同以往一样是她在照顾林风，这下突然要成为全天候被人照顾的对象，她是真的不习惯。而丽萍带着全家人的重托，丢下田里地里那堆事儿来到青花，当然是要尽最大努力让宝贝孙子顺利降生，所以照顾儿媳妇就成了最重要的任务。婆媳俩各怀心事，林风却很高兴，母亲的到来意味着他和青花可以不用再吃食堂，也意味着青花会轻松很多。

然而那几个月，青花几乎快得抑郁症。她能感受到丽萍对她的关怀下面隐藏的敌意，仿佛是自己抢走了她的儿子，现在必须为她添一个孙子才算扯平。可她哪儿能保证自己肚子里真的是一个儿子啊？这样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但又不能在林风和婆婆面前表现出来，还得作出幸福和感激的样子。

有的夜里，看着身边熟睡的林风，她会悄悄流泪。她感到了这个深爱的男人与自己之间无形的隔阂。摸着肚子，她有偶尔的恍惚。是真的要当妈妈了么？那些仿佛还在不远处的青春痕迹就这么渐渐消失了么？对于这个即将被自己带到世上的小生命，她将要承担起多少的责任，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她一无所知。

而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却仿佛异常乖巧，安静地呆在青花的肚子里，从来没给她惹过什么麻烦。上班、家务，青花都没有耽误过。它悄悄地在母亲温暖的*中成长，期待着这个世界将要带给它的面貌。

在第八个月的时候，青花第一次感到身体不舒服，肚子似乎有些硬梆梆的感觉，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丽萍和林风都吓了一跳，赶紧带着她去医院做检查。还好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要注意可能会早产。

四月末的四川已经是初夏的天气。莲桂也来到了青花镇，想要照顾大女儿的生产。这是莲桂第一次出远门，胜利在家里给她反反复复叮嘱了很久，她其实心里也很没把握，但顾不了那么多了，胜利要教书走不开，于是她把农活悉数交代给青荷，把钱缝在裤子的口袋里，出了门。她坐汽车到桐州，又直接从桐州汽车站坐上去凌县的汽车。这对于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莲桂，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还好她遇到的人们都很纯朴，她拿着胜利写好的地名在汽车站一问，便有热心人带她上了车。而且第一次坐汽车的她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居然没有晕车，当林风在青花汽车站接到她的时候，看到丈母娘气色非常好，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才四十多岁的莲桂，凭着还算不错的身体底子和对女儿无私而单纯的爱，战胜了第一次出远门的困难。她的到来对于青花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世上有哪个人能比自己的母亲更爱自己，更真心关怀自己？有母亲陪在身边，快要临盆的青花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胎儿并没有如同医生所说的那样会早产，反而在预产期的四月底，它仍然按兵不动。莲桂着急了，她的计划是看到青花平安生产便立刻回去，因为五月将是最重要的农忙季节，少了自己，一家人都没有办法。而这个小外孙却要跟她开玩笑，非要在妈妈肚子里多呆几天。丽萍倒不着急，农忙的人手并不缺她一人，她是抱着既来这则来之的心态，是准备照顾青花坐月子，照顾宝贝孙子的。一家人又带着青花去医院，医生说胎儿一切正常，生产就在这几天，但具体时间并不好说。

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在立夏的前一天，莲桂抱着天大的遗憾，无奈而不舍地离开了青花镇。青花站在门口看着林风送母亲离开，强忍眼泪。她多么希望母亲可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那是母亲血脉的传袭，是生命的延续啊。

那天夜里，青花梦到一只火红的麒麟，在无边的夜色中向自己跑来。她伸手想去抱它，它却一边低声长啸，一边转头跑开。而夜空中的星光，突然亮了起来。

这个梦之后，青花醒来，再也睡不着，转过头看见窗外满天星光，一如梦中般明亮闪烁。

第二天，立夏。傍晚，青花在青花镇人民医院，顺产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林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