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
(上)
在一岁以前的日子,我是没有记忆的。听妈妈说,我在8个月的时候,就可以清晰地喊出“妈妈”两个字,但过了很久才会喊“爸爸”。妈妈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幸福和骄傲,使她整个人都光芒四射。“妈妈”,这个全天下最神圣最美好的词汇,从尚未有记忆的我口中喊出,竟能带给她如此巨大的喜悦。我真希望那时候的我可以每天都很乖地喊妈妈,而不是用哭声和吵闹让她束手无策。我是如此抱歉。
是的,我一直是一个不乖的婴儿。除了妈妈,我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抱我,包括我的父亲。在托儿所,我永远都是那个最不听话的哭声最大的婴儿,托儿所的阿姨说,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和仿佛永远不会累的嗓门,不停地哭闹,直到妈妈匆匆赶来给我喂奶,才会暂停一会儿。
而我的肢体能力却和语言能力成反比,别的孩子都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我还只能在床上爬来爬去,下地得有所倚扶才能勉强站稳,始终迈不开步子。我对学步这件事情本身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妈妈的怀抱,我哪儿也不想去。
唯一让我表现出明显兴趣的事情,是音乐。父亲在我脑海中的记忆,从一开始便和音乐相伴而生。他可以用那两种并不相同的乐器,演奏出各种各样好听的乐曲,这在年幼的我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神奇之事。当父亲拉琴的时候,我可以安静地坐在婴儿车里或是躺在床上,不吵不闹,似乎真的在聆听,小手小脚还能随着音乐的律动而摇摇摆摆。
后来我知道,那两种乐器,一个叫二胡,一个叫小提琴。于是在我的幼年逻辑里,我开始坚信,那是世上最美妙的两种乐器,而我并不亲近的父亲,应该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吧。
我的周岁照片上,我靠墙站立,手扶着放在墙角的小提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满周岁后,妈妈开始了一项最为艰巨的任务——给我断奶。对于我这个哭功一流脾气火爆的世界上最难缠的小孩,这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试过一些传统的办法都失效之后,妈妈采用了最极端而狠心的办法,晚上将我一个人丢在床上,自己去朋友家睡觉。爸爸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拿我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办法,他连怎么抱我都还不太熟练,要他如何来哄劝一个彻夜哭闹的婴儿?我摆出一副与全世界决裂的态度,除了大哭,除了不停喊妈妈,不做任何事情。对那种名叫奶瓶的东西更是恨之入骨,根本不想碰它。爸爸束手无策,只能任我哭闹,直到半夜我真的哭哑了哭累了渐渐睡去,他才可以入睡。
用这种看似狠心的方法,妈妈帮助我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独立经历。而这样对我狠心,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狠心。她在朋友家的那几夜,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无法安睡。但是唯有如此,才能使我们母女都继续向前。
在今后的生活中,世上最亲近最相爱的我和她,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像这样对彼此狠下心来,才能面对更多的磨难而不至于被打倒。
一岁半的时候,我学会了走路。爸爸妈妈终于放心,我不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了。虽然走得很不稳,经常会自己绊倒自己,经常会因此而哇哇大哭,但我总能在妈妈的鼓励下,自己努力地站起来。
比起到外面去走路,我更喜欢呆在家里看书。妈妈给我订了幼儿画报,一本新的画报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地打发一整天的时光,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床上,一页页仔细研究画报上的那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嘴里咿呀有声,像是自己在给自己讲故事,但连妈妈也听不懂我在嘀咕些什么。我的这个习惯让妈妈很开心,她可以因此获得不多的清静时光,用来做饭、洗衣,或是批改作业。
有一段时间,爷爷的妈妈来到青花照顾我。她是我的曾祖母,在我们的方言里,我叫她祖祖。祖祖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身体瘦削得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她脸上的皱纹很多很深,尤其是额头上,一道一道,像是密密麻麻的沟壑。在我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她并不是爷爷的亲生母亲,而是爷爷的一个远房表姑。她和我的曾祖父膝下无子,爷爷的父母有三个儿子,于是将爷爷过继到他们家,但条件是不能改姓,仍然是林家人。祖祖并不计较,在她心中,爷爷就是亲生儿子,姓什么并不重要。而这个与我并无多少血缘关系的祖祖,对我的疼爱几乎超过了林家其他的所有人。更重要的是,她不仅疼爱我,也同样疼爱我的妈妈。她丝毫不怪妈妈没有给她生个曾孙子,相反对我们母女表现出真诚的关心和呵护。她从遥远的老家长途颠簸来到青花,为的就是看看她的曾孙女,帮助妈妈照顾我。
那段时间妈妈很开心,也比平时要轻松许多。说也奇怪,脾气怪异的我一改往日不要任何人抱的习惯,顺从地要祖祖抱。在她苍老的怀抱中我很少哭闹,而她若是将我放在小背篓里,颠着小脚背我出去玩,我便会乐得哈哈大笑。
或许,我从小就是一个如此爱憎分明的孩子。
祖祖没有在青花呆太长时间,便回了老家。而那一段不长的时日,却在幼年的我众多模糊的记忆中被抽离出来,成为清晰的影像。
在我学会走路后不久,春节快到了,爸爸妈妈带着我回老家。我们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还在中途转了一次车。先是柏油马路,转车后变成了黄土飞扬的盘山公路。汽车上挤了很多人,连过道和门口都挤满了人,整个车厢令人简直不能呼吸。我的噩梦般的晕车经历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很难受,不停地哭闹,在妈妈的怀里不停地乱动。而这使一向严重晕车的妈妈倍受煎熬。她得一边哄我一边强忍着自己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可妈妈毕竟不是超人,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终于坚持不住,在车上吐了好几次。爸爸着急了,硬是将我抱了过去,我用大分贝的哭声渲泄着我的难受和不满,整个车厢的人都将或是同情或是厌恶的目光投向我们这手忙脚乱的一家人。如此不愉快的乘车经历,给我和妈妈的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终于下车了,冬日的凉风迎面吹来,驱走了一路在车厢中熏染的令人难受的气息。妈妈用背条将我牢牢地裹在爸爸的背上,用小棉袄的帽子把我捂得严严实实。那是一段美好的山路,并不太崎岖,沿路是一条清清的小河,周围的高山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我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妈妈拍拍我的小脸蛋说:“麟儿,这里是门河村,是妈妈的故乡,妈妈带你回外婆家。”她的眼里充满了欢喜的光芒,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和不适,似乎已经烟消云散。我想,她一定很爱这个名叫门河村的地方,她也一定很想念她的妈妈。
我没想到我们的归来在我的亲人们眼中是如此隆重的一件事情。外公外婆早已经在院门口守望,外婆看见我,激动得老泪纵横。我没看到我的二姨,因为她嫁人了,住在她的婆家。我看见了我的三姨、小姨,还有两个舅舅,他们好奇地围着我,争着要看我,而我则被这样的热情吓到了,很不争气地回敬给他们大声的哭闹。妈妈赶紧哄劝,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这样轰轰烈烈的见面与相识,宣告着我正式融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我是这个家里新的一代,我使这个家庭迈入四世同堂的时代,我将用我的生命,为这个家庭谱写新的爱恋。
妈妈抱着我,被簇拥着进了屋。坐在藤椅上的那个慈祥的老奶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青花,你们终于回来了啊,这是我的曾孙儿,让我抱抱。”她是外公的妈妈,和爷爷的妈妈一样,也是我的祖祖。她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的脚下放着一盆暖洋洋的火炉,如此温暖而安逸,我乖乖地呆在她的怀里,不哭也不闹了。祖祖开心地笑了。全家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