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
两岁那年,我在爸爸的老家,一个名叫石山村的村子里度过了半年的时光。那段记忆以偶尔模糊偶尔清晰的姿态存在于我的脑海,甚至不知从何写起。
那个寒冷的大年夜,爸爸抱着我在院子里放礼花。那时候的礼花是非常贵的,一般人家在年夜只会放鞭炮庆祝,但爸爸特意从镇子上买来了礼花。他点燃引子,一手持礼花筒,一手抱着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从礼花筒里嗖嗖地冲上天的小火球,在夜空中绽放成绚烂的花朵。我开心地笑着,妈妈也在一旁仰望夜空,笑得如同烟花般灿烂。
可是过完年后的某一天,爸爸妈妈便都消失了。他们不辞而别,当我吵闹着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小山村。我大哭,不管爷爷婆婆如何哄劝我也不管用。他们拿我没有办法,我牵着祖祖的衣襟要妈妈,祖祖将我抱在怀中反复哄劝,后来我自己哭累了,睡着了。
慢慢就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没有了托儿所,没有了青花镇的街道和河流,没有了读不完的幼儿画报,没有了妈妈讲的故事,没有了爸爸拉的琴声。这里有的,只是一片片茂密的竹林,一座座连绵的小山,还有山里无拘无束的经常把泥巴糊得满脸都是的孩子们。
我却迟迟不肯融进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和任何小孩一起玩,大多数时间,都是祖祖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山上玩,或是去屋后的鱼塘钓鱼。有时候我更喜欢趴在院坝里观看蚂蚁忙忙碌碌地搬运着食物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如果有小孩来打扰了我的观察,我便会生起气来。
爷爷其实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比我的外公更慈祥。他硬朗而清瘦,经常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规矩的中山装。和我的外公一样,他也是一名民办教师,在这个家里是最有文化的人。我渐渐地也跟他亲近起来,因为他很宠爱我,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带我去赶集。我想这毕竟是骨肉亲情,不管我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小孩,我终究还是会爱着我的至亲。
两岁的我已经非常执拗和情绪化。有时候我会完全不想念爸爸妈妈,但有时候我又会大吵大闹地要回家。我幼小心灵的深处,已经深深眷恋那个名叫青花的小镇。妈妈曾经抱着我或者牵着我走过一条条的街道,走过那里的青山绿水。我想念妈妈温暖的怀抱,带着淡淡的体香,那是妈妈专属的味道。而石山村,没有这一切。不管是祖祖,还是爷爷、婆婆、姑姑,他们全部取代不了我的妈妈,她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爸爸妈妈来看我了。当时我正趴在院坝里饶有兴趣地研究蚂蚁,突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唤着“麟儿”。我抬起脏兮兮的脸,看到了妈妈。我飞奔向她,大声叫着半年未叫的“妈妈”。妈妈抱起我,脸上是笑容,眼里却是泪。她喃喃地说着:“麟儿,你还认得妈妈,你还认得……”哦,妈妈,我怎会不认得。你的女儿已经两岁多了,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她小小的脑袋里,每天都在下意识的勾勒着妈妈的模样。那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心心相牵。
(下)
过完年,寒假快要结束了。青花硬起心肠,将林麟留在了石山村。既然林荣生提出了这个要求,自己若是不答应,恐怕自己和林家人的矛盾,就真的越来越难以化解了。再说最近身体确实越来越差,这样下去没法带好林麟,需要稍微调整一下。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林麟的性格已经显出孤僻的一面,非常认生,除了妈妈几乎跟谁都不亲近,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这无疑不是一件好事。将她留在林家,换一个环境,也许会有好处。
出于这些考虑,青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石山村。
回到青花镇,看到空落落的家,青花心里一阵失落。林麟在家的日子,虽然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心力交瘁,但与之相伴的是无穷的乐趣。如今回到两个人的世界,她却无论如何不能习惯了。
很快,纷繁的工作让青花无暇顾及心里的失落。这是她第一次带初三的尖子班,眼看还有半年就要参加中考了,她丝毫不能放松。她将对女儿深深的思念藏在心底,用努力工作来填补生活的巨大空白。
女儿留在老家,对林风来说明显让他轻松不少。家里不再显得手忙脚乱,他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进行他的业余活动。赌博,这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毒瘤,在不经意间已经悄悄潜入这个经历艰难险阻建立起来的小家庭。
青花是何等敏锐的女子,丈夫的变化她尽收眼底。女儿不在家,丈夫晚归越来越频繁,她心中的苦闷无从诉说,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改变这一切。对丈夫的宠溺和爱恋让她选择了继续放任。她坚信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坚固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凌驾于其上。丈夫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偶尔贪玩是正常的,他会管好自己的,只要把握好尺度就行了。青花每天都用这样的说词来宽慰自己,渐渐陷于自己一手打造的这些理由,深信不疑。
而她的身体状况变得不容忽视。大学时期一百多斤的体重已经跌到八十多斤,本来就很小的瓜子脸几乎只剩下了两只大眼睛,从前红润的脸色也不复存在,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一贯风风火火连照镜子的时间都很少的她,在一个清晨起床后,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她似乎在瞬间意识到,镜子里那个女子原来是自己。林风望着她,忧心忡忡地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最近脸色真的很不好,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青花依旧一副笑脸:“没关系,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别担心。可能是最近真的很想麟儿,精神不太好吧。”其实青花一直对医院有种下意识的排斥,她害怕医院里那股浓烈的味道,害怕那种令人压抑的气氛,更怕真的检查出什么毛病来。这种神经质的不安全感源于她的童年时期,贯穿了她整个的人生。
但是这次她却逃不过了,因为学校刚好和青花镇医院合作,安排了全校教职工的体检。她硬着头皮拿着体检单去了医院。那位慈眉善目的李医生正是青花生林麟时为她做检查的医生,她严肃地告诉青花:“你的身体底子太虚了,劳累过度,营养不良,这样下去不行,身体会吃不消的。”青花松了一口气,看来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营养不良而已。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向李医生道了谢,便准备离开,而李医生将严肃的脸庞换成了笑眯眯的样子,拉住青花说:“孩子,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好补充营养,因为,你又有喜了。”
青花愣住了。
李医生继续说:“你看看你,又不是第一次怀孕了,怎么已经两个多月了都没有发觉呢?”
…………
从医院出来,青花一片茫然。她想起刚怀林麟的时候,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她根本招架不住,而这次,这个孩子不期而至,如此乖巧,如此安静地呆在自己的肚子里,竟然会让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医生的话又徘徊在耳边:“看你的妊娠反应,这次应该是个弟弟哦。好好补补身子,过几个月生个大胖小子!”
但是,她是一个如此无助的母亲,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太不是时候。她已经有了林麟,而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她命中便和它无缘,她不能如此不负责任地将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就这样带着一团乱麻般的思绪回到了家。林风仍然不在家,她疲惫地躺到床上,愣愣地想着心事。这件事情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等林风一回家,就得和他商量一下,尽快去医院把这个孩子拿掉。如果让林家的人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要求自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惜任何代价。然而她又是多么不舍得这个小生命。它和林麟一样,是自己的骨肉,它在肚子里如此的安静乖巧,要她怎样去割舍。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这样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没有力气去做饭,也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林风仍然没有回来。曾经无限憧憬的两情相悦朝朝暮暮的日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蓦然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她最爱的人,竟然不能在第一时间和她分担忧愁,空荡荡的家里,她甚至能听见眼泪掉落的声音。
夜已深,林风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焦燥,脸色很不好。他没有注意到青花的反常,阴沉着脸就往床上躺。青花也没有心情去问他,多半也就是输了钱。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怀着心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青花煮了面条,喊林风起床吃早饭。林风起了床,似乎觉察到青花有点不对劲儿,边吃面边问道:“你怎么了,昨晚也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生我的气了?好了,我昨晚回来得太晚了,我道歉可以吗?”
青花看着那碗面,没有一点胃口。她抬起头盯着林风的眼睛说:“你今天上午上完课后,陪我去医院。”
林风吓了一跳:“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
“我怀孕了。陪我去拿掉这个孩子。趁早。”
林风的筷子停在半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在林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两年多的日子里,他都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当一个父亲,眼下,青花的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整个人都乱了。他清楚单位里独生子女政策的严格程度,清楚这个孩子无缘来到这个世上。但那毕竟是一个生命啊。就这样还未谋面就将它扼杀,是不是太残忍了。
中午,简单地吃了午饭,林风陪着青花去了镇医院。李医生摇头惋惜:“真的要拿掉孩子吗?你们夫妻俩的孩子,一定是聪明可爱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青花勉强地对李医生笑了笑:“李医生,安排一下时间吧,今天下午可以吗?”李医生无奈地点点头,开了单子。
下午,青花的手术要开始了。她在进手术室之前,对林风淡淡一笑。林风倚在墙上,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忧伤。他第一次看到妻子这样的笑容。明明是笑,却有无比难过的味道。他为自己昨夜的晚归和疏忽感到深深的自责。他似乎感觉到有一些珍贵的东西正在渐渐离他远去。
青花依然在笑,用和笑容一样淡淡的声音说道:“你下午有课。时间快到了,回去上课吧。上完课回家等我。我没事。”林风“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不想再在青花面前多留一分钟,他已经被自责和难过的情绪包围,无从逃循。只能尽快回到课堂上,希望可以获得一丝的平静。
这的确只是一个小手术。青花以为自己可以很坦然,然而当她感受到那些冰冷的器械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夺走这个无辜的孩子时,心里的疼痛大过了身体的疼痛,泪如雨下。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心仿佛一瞬间苍老。
暮色初临,青花从医院走了出来。林风没有来接她。是的,是她告诉林风上完课回家等她的,所以林风也许已经老老实实地回家了,她为何还在期待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惊喜呢。期待着林风出现在医院门口,用有力的大手挽着她,用温暖的臂弯让她依靠吗?这只是一场空。回家的路,她只能自己走。拖着虚弱的身体,掩饰内心的痛楚,一步一步地走。
从医院到家,不长的路途,青花却像走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站在家门口,她终于彻底掉进了冰窟窿。没有暖洋洋的灯光从窗户中透出来。没有人为她开门。她掏出钥匙,慢慢地插进锁孔。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空兀。林风不在家。她最后的一点可怜的期待也完全破灭。
没有温暖的问候,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整个屋子显得如此冰冷而落寞。她终于支撑不住,将自己丢到床上,连流泪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已经是多深的夜里,林风回来了。
青花听到他轻轻的脚步声,听到他在厨房里弄出的声响。不一会儿,他端了碗红糖水,坐到床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青花睁开眼,看到他脸上的内疚。他扶着她坐起来,拿着勺一口一口喂她喝。于是青花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无从修复,但她看到这个深爱的男人,看到他犯了错小心翼翼的样子,坚强的面具全体崩溃。她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紧紧抱住林风,眼泪掉了下来:“你再这样下去,会毁了我们的家。为了我,为了麟儿,为了今天我们失去的孩子,不要再赌了,好吗?好吗?”
林风手中的勺“当啷”掉落在地上。他是如此痛恨现在的自己。他有如被魔鬼附身,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矛盾而痛苦。下午上完课,他一千遍地告诉自己要回家,如果来得及,要去医院接青花,但是只因为那些哥们儿的几句诱惑,他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
然后,时间的概念化做了零。输了,想要赢回来;再输,再继续……把刚刚做了人流的妻子一个人丢在家,输掉了半个月的工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他拼命地点头,语无伦次地发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会改,我一定会改,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夜,在青花的生命中,如此漫长。她天真地以为看到了一丝曙光,却不曾想到,那只是肥皂泡般短暂而虚无的美好。
不久,暑假终于到来。青花拉着林风,迫不及待地回了石山村。她想念她那小小的女儿,两岁多的孩子不能在妈妈身边长大,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在路上就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这次见了麟儿,一定要把她带回来,不能再留在石山村。
见到麟儿后,青花的这个决心更加坚定了。
七月的太阳用热浪覆盖了整个村庄,一向怕冷不怕热的青花都觉得有些受不了。她迈进林家的院落,一眼看到院坝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多小朋友在院坝里玩耍,而她的麟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院坝的角落里,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什么。她唤着她的名字,三步两步地冲了过去。
林麟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睛一下子亮了,大喊着“妈妈”,向她跑来。她一把搂过林麟,亲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小脸。半年未见的女儿就在自己面前,甜甜地微笑。而她的小辫扎得那样凌乱,胖嘟嘟的小脸蛋脏得只剩下两只明亮的眼睛,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青花无比心酸。
她没有迟疑,很快向林家提出要把林麟带回去。林荣生和丽萍竟然没有异议。林麟在这里的半年时间里也把他们累坏了,况且这个孩子并不与他们很亲近,性格固执,还喜欢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他们难以回答。青花既然主动提出要把她带走,那就带走吧。他们最关心的,仍然是青花什么时候能给林家添孙子。
但当他们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青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拉着林麟就出去了。林风很尴尬,忍不住跟父母急了:“你们能不能别再惦记着这事了?我明确告诉你们好了,这事不可能,我们还年轻,得为前途着想,再说有了麟儿就够了,能把她教育好就很不容易了,为什么非要再生一个呢?爸,妈,求你们了,别再为这个问题逼青花了。”
于是,家庭聚会又一次不欢而散。横亘在林家和青花之间的那道鸿沟,越来越深,渐渐呈现出无从弥补的模样。青花一肚子的苦水没有地方倾诉,每每想到那个跟她无缘的孩子,想到林家给她施加的压力,想到工作和家庭的各种各样烦恼,她都能感觉到心里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林麟。只有林麟,她的女儿,能给她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最纯真的爱,能让她看到崭新的希望。哪怕一切都显得那样无助而迷茫,也还有林麟,与她血脉相通,心心相连,任何力量也无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