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二那年,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选择摆在了青花的面前,那就是分科。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倾向于选择理科,大部分家长亦觉得文科无用。青花是个简单的孩子,几乎没有任何考虑,便准备要报理科,她知道父亲也是这个意思。而对于自己的未来,她当时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隐隐觉得,不希望留在农村,像母亲那样跟田地打一辈子的交道。
志愿表交上去后,班主任专门找青花谈了话。青花的文科成绩在班里非常出色,而数学只能勉强保持一般水平而已,这一点,班主任是非常清楚的。如果选择理科,青花只能分到理科慢班,最多能够考上中专,考上大学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相反的,如果选择文科,青花一定可以分到文科快班,会成为考大学的培养对象。青花拘促地站在办公室,听班主任讲了一堆的大道理,突然开了窍一样,抬起头坚定地对班主任说:“老师,我想学文科。但是我得回去和爸爸商量一下。”
这位班主任,成为青花一直心怀感激的一位老师。他的这场完全出于教师责任心的谈话,改变了他的学生王青花的一生。
而青花的一贯民主的家庭,也使她可以顺利地改了分科志愿,成为了文科快班的学生。李敏也和她分在了一个班,这令青花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所学的外语课程已经从俄语变成了英语,因为英语将是高考的必考科目。学习了一年的俄语就这么半途而废了。青花在遗憾之余,赶紧开始地努力学习英语。天生胜人一筹的语言天赋,使青花无论是学俄语还是学英语,都并不吃力。而分科对青花最大的意义是,不用再和那些奇形怪状的化学符号和物理公式打交道,她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阅读。在完成每天的学习任务之后,青花剩下夜晚的时间可以匀给自己的爱好。一把小小的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伴随青花度过无数个夜晚。高尔基,冰心,巴金,老舍……青花来者不拒,一概细细阅读。这些书大部分都来源于李敏,李敏的家里有很多这样的著作,她和哥哥都弄不清楚这些旧书的来源,而这些不明来源的书成了青花的宝贝。有的夜晚没有新的书可以读,青花甚至可以打着手电筒把语文课本翻来覆去地读,把每一篇课文都读得倒背如流。而青花也由此养成一个奇怪的习惯,每晚必须要打着手电看一会儿书才能安心睡去,而且第二天才会精神百倍,否则睡不好觉,白天也没有精神。
和文字做朋友的日子里,青花懵懂的心中隐隐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向往的是什么。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字,它们累积在一起,成为好看的故事,产生出巨大的奇特力量。在那些饿着肚子的夜晚,这些伟大作家写下的文字用这种巨大的力量驱走了缠住自己不放的饥饿,这是让青花多么感激不尽的一件事!
周末的中午,青花翻山越岭几个小时,回了家。这是她每周最期盼的时刻,那一方小小的土坯老屋,小小的院坝,坐在门口的老藤椅上翘首相望的婆婆,山坡上辛苦劳作的母亲,屋里蹦蹦跳跳的弟弟妹妹,瓦房顶上的烟囱冒出的炊烟,都带着那样一种无可取代的温暖气息。之所以没有把父亲列入这个温暖的画面,是因为青花每次回家时,父亲都不在。他的生活中没有周末,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多,总是在夕阳西沉的时候,才匆匆回来,有时手里还抱着没有批改完的作业本。见到青花也不会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只是微微点头,说一声,“回来了?”父女俩便再无多话。
事实上,胜利和每一个孩子都不太亲近,他用一个父亲简单的威严,管束着六个子女,教育他们做人严谨认真。而莲桂,则是终日忙于打理田间地头,除了教给儿女们干农活的方法,她与孩子更无太多交流。坐在老藤椅上的淑珍,俨然成了孩子们的主管。她严格按照自己曾是一个大家闺秀时所接受的封建礼教来教育孙辈,教育孙女们笑不露齿,走路端庄大方,吃饭不出声。若是哪个孙女一不小心触犯了这些教条,定会遭到她严厉的目光警告和训斥。对于两个孙子,她显然宠溺许多。家里好吃的基本上是留给他们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的布料明显好过姐姐和妹妹们,礼教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束缚作用,甚至头发,也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在淑珍心里,孙子代表着王家的脸面。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到了这一辈,要靠两个孙子才能有复兴的希望。令她欣慰的是,孙子孙女们一个比一个懂事,完全遵守了她教给他们的规矩,从没做过丢王家脸面的事情。而孙女们也从来不和建设、建国争任何东西,反而非常自觉地主动把吃的穿的都让给他们,似乎在她们的心里不约而同地和淑珍有着一样的想法,觉得两个男孩是王家的希望。这种和和睦睦相敬如宾的家庭氛围,以及每个家庭成员之间深厚而单纯的感情,历经岁月的磨练,从未减退分毫。
青花回到家里放下书包,便拿着镰刀出了门。割猪草似乎是她的专利,青荷做农活虽然也是一把好手,但割猪草的速度仍是远远赶不上大姐。青梅和青桃都还小,镰刀都还拿不好。所以每次回家,青花都会割上一大背篓鲜嫩的猪草,堆放在屋角,够猪猡们吃好几天。
青花上山时看到自家的大黄牛正在坡上悠闲自得地吃草,然后环顾四周,便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建设。他正坐在一棵树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青花微微一笑,轻轻朝弟弟走去,准备吓他一跳。但是还没走拢,弟弟突然跳起来朝她做了个鬼脸,反而把她吓了一大跳。建设笑着说:“大姐,你弟弟我可以耳听八方,一心两用,边看书也能知道你上山来了,怎么样,厉害吧?”青花嗔怒地打了弟弟一下:“看书可不能一心两用,得专心!对了,二弟呢?”建设摇摇头。青花觉得很奇怪,刚才回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建国,他没和建设一起放牛,能去哪儿呢?建设说:“别担心了大姐,建国一向调皮得很,不晓得去哪儿去玩了呢,一会儿就自己回家去了。”青花也没多想,叮嘱建设把牛看紧点儿,便去割猪草了。
黄昏时分,青花割了满满一背篓猪草,准备叫建设一起回家。她背起背篓,不经意地往山下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她心里猛地一紧。山下的小河里,一群男孩洗澡正洗得欢。下河洗澡是家里的禁令之一,调皮好动的建国因为这件事已经挨过很多次打,难道建国又偷偷摸摸跟着那帮孩子一起下了河?距离太远,青花看不清楚那群男孩中是不是有自己的弟弟,于是跟建设打了个招呼,便沿着山间的小路飞奔下山。建设牵着牛儿紧紧跟在她后面。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听到河里有喊“救命”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听到有人在喊“好像是王老师家的二儿子”。青花腿一软,险些跌倒。
跌跌撞撞地下了山,青花远远地便看到,在平时没人敢去的深水地带,二弟正在拼命扑腾,岸边有几个洗衣服的妇女,吓得束手无策。一群孩子在浅水区只会喊“救命”。他们看到青花,连忙喊:“青花姐,我们都不会游泳,快救建国啊!”青花毕竟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已经乱了阵脚,扔掉背篓就准备往水里跳,还好随后跟来的建设动作快,一把抓住她:“大姐,你也不会游泳!”青花一下子哭了,那是被家里当作宝贝的二弟啊,是爸妈婆婆的命根子,是自己疼爱的弟弟,怎么能眼看他沉下去?建设紧紧拉住青花,朝水中大喊:“弟,使劲刨,往这边刨,不能掉下去啊!”可是建国已经没有力气,开始慢慢往下沉。
青花突然想到了父亲。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已经从学校回来了。她一把推开建设:“快,回家,叫爸爸来!快!”建设撒腿就跑,拼了命一样跑得飞快。
这时,从山上下来一个背了一捆柴的男人,也姓王,叫王凯,两家人往上算几辈应该是同一个老祖宗,按辈份青花应该叫他二叔。他们家和青花家住一个大院,平时两家人有不少田间地头鸡毛蒜皮的小过节,主要是因为二婶张芬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心地善良的母亲经常受二婶欺负,以前在母亲面前嚷嚷“女孩读书无用论”嚷得最厉害的也是二婶。二婶家的女儿们和青花年龄相仿,都是上了小学便回家干农活,所以二婶的日子过得比母亲轻松许多,而且他们家是贫农出身,就显得更加骄傲,经常在母亲面前说东道西,炫耀自家人丁兴旺。青花老早就看不惯二婶的趾高气扬了,平时两家人都是表面客气,背地较劲。
但此时此刻青花顾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亮,扑上前去扯住他的衣服,哭着喊:“二叔,快救我弟弟!”二叔一看眼前的情景,也慌了,赶紧把背上的柴垛一扔,脱了草鞋,跳进河里,身手敏捷地把建国救上岸来。建国已经昏了过去,二叔使劲按他的肚子,按了半天,他哇地吐出好多水,便醒了。
青花浑身瘫软,一把抱住建国,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哭出来。这时候,胜利匆匆忙忙地沿着村口的小路跑了过来。向来腿快的建设紧赶慢赶跌了好几个跟头也根本赶不上父亲的脚步,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慌张地奔跑过,在他心里,父亲从来都是风度翩翩从容不迫威严有加,他不知道父亲竟然也会有这样紧张的样子。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地蜷在青花的怀里,胜利心里悬着的石头掉了下来,人就一下子没有力气了。但他强打起精神,走上前去冲着儿子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耳光子。青花一惊,赶忙护住弟弟:“爸,你咋了?不要打弟弟,他现在还虚得很。”胜利并不理睬青花,他看到一旁正在收拾柴垛子的浑身湿淋淋的远房二堂弟王凯,心里有了谱,便恭敬地作了一个揖:“谢过了!这份情我记到起!”转过身沉着脸说:“走,回家。”便背着手迈着大步走了。建国本来就被河水淹得七魂丢了六魄,捡回命来又被父亲的一耳光吓得最后一魄都没了,根本走不动路。青花一着急,干脆伏下身,在建设的帮助下把建国背到了背上,紧紧跟上父亲的步伐。
此时的建国早已不是多年以前那个吃奶的娃娃,瘦弱的青花背着他,明显力不从心。可青花每一步都走得欢天喜地,她在被刚才的事情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之后,现在心里充满了庆幸和快乐的情绪,因为她的宝贝弟弟现在完好无损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她的天空因此仍然明亮无比。
莲桂和青荷还在田地里忙碌,没回家。坐在门口的淑珍正在心急如焚地等待,远远便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子有气无力地趴在大孙女背上,急得她使劲拄着拐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胜利已经把建国从青花背上扯了下来,从门板后摸出那根长长的篾条,挥手准备家法侍候。年幼的青梅和青桃看到父亲这个阵势,吓得哭起来。建设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青花,愣了一下后,上前勇敢地护住弟弟,胜利的篾条一时间没办法打下来。父女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久,谁都不说一句话。
最后胜利败下阵来,抬手把篾条扔到了一边。这个倔强的大女儿在很多方面都和他太相似。她紧紧搂着建国,坚定的眼神和固执的脸庞让他无法狠下心来,何况自己本来就很心疼刚刚捡回命来的儿子,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而已。
青花其实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见父亲扔了篾条,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建国的脑袋:“快去把湿衣裳换下来,大姐给你洗。”建国如同得了赦令一般,马上溜进屋去了。这时淑珍已经开始骂了:“建国啊建国,你这个挨千刀的哦!说了好多次不准下河,就是不听啊,非要搞出事情来才晓得!……”胜利无奈地看着母亲和女儿,一挥拳砸得门板“咚”一声响:“建国,你记着,这次欠你二叔家一个人情!以后再在外面出了事,我不再让你进王家的门!王家没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娃!”
后来建国悄悄告诉青花,父亲喊的这几句话远比那长长的篾条让他震惊。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而让小小年纪的他感到奇怪的是,父亲的怒火中似乎还有一丝伤心的味道,这让他迷惑而害怕。他爱自己的家,如果父亲真的不再让自己进王家的门,将是多么让人恐慌的一件事情。
于是,这次淹水的经历,加上父亲的一巴掌,再加上父亲掷地有声的几句威胁,让彼时未满十岁的建国脱胎换骨,不再淘气,成了规规矩矩的一个小男孩,心思都放到了学习上,成绩也比以前更好。他对自己的大姐青花更是崇拜有加,在自己被吓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大姐竟然护着自己挡在暴跳如雷的父亲面前,使自己躲过一顿好打,自己必须要乖一点听话一点,才不会负了大姐的情意。从此小小年纪的建国便开始懂事起来,再也没有惹过任何事,这让家里人满心欢喜。
而见了王凯,建国总是低着头绕着走,实在绕不过时才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二叔好”。他知道自己的命是二叔救的,但又知道二婶和母亲间的矛盾,于是心里很别扭,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欠下二叔这么大一份人情,要怎么还呢。不好意思面对面,干脆能躲就躲。
王凯倒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胜利和莲桂提着一只老母鸡登门道谢的时候,他死活不肯收,说救侄儿是应该做的事,哪能受这个礼。张芬却是半推半就接过老母鸡,嘴上还不饶人:“胜利大哥啊,你看我们王凯那天要是没有去砍柴正好看见这档子事,咱好端端的一个侄儿岂不是就没了吗?娃娃太调皮要不得,平时还是要多管教一下的,你看我们家娃娃就从来没出过啥事。你是老师,净去管别人家的娃娃了,自家的娃娃也还是要管的……”她这话匣子一开便收不拢了,眼看着胜利脸上开始挂不住了,王凯赶紧搡了自己婆娘一把:“女人家话多!去煮饭!”张芬这才怏怏地意犹未尽地走到灶台跟前去。
这之后,家里再没有出过什么事。六个孩子都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青荷做农活有模有样,是莲桂的好帮手。建设和建国生得俊俏,读书成绩都很好,从不惹是生非。青梅和青桃从小便懂事,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学习也从来不怠慢。淑珍看着这么一帮有灵气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而十几岁的青花女大十八变,渐渐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她风雨无阻地在几座大山里奔波往返着家和学校之间的崎岖小路,像是在走一条鸟语花香的阳光大道。山里的日头虽然毒辣,山间的寒风虽然刺骨,却从未影响她秀美的模样和洁白光滑的肌肤。这是遗传,外间事物自然无法改变。就像她骨子里头那股随着年龄一起生根发芽的拼劲,或许是王家祖祖辈辈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