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战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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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愤怒的象群

半夜,我被象吼声惊醒,爬起来一看,整个寨子都乱了套,狗的吠叫声、人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男人们都提着猎枪,握着长刀,背着竹弩,往剽牛场跑,女人和孩子都惶惶不安地拥到竹楼的阳台上。我赶紧提了把长刀,跟着人流来到剽牛场。

剽牛场是寨子的制高点,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村长帕珐脸色异常严峻,站在断头桩旁的一座土台上,手搭凉篷往山坡下望。

坡下的树林里,传来大象闷雷似的吼声;被火光映红的草丛中,有小山似的黑影在移动。

我头皮发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我曾听老猎人说起过,过去这一带有一个名叫亚皮的寨子,五十年前曾遭到过象群的袭击,狂暴的野象将亚皮寨围个水泄不通,虽然亚皮寨的男人奋起反击,开枪打死了好几头公象,但象多势众,数吨重的身体猛烈撞击竹楼的柱子,把二十来栋竹楼夷为平地,见人就用长鼻子卷起来抛到天空,然后用象蹄踩,用象牙捅,整个亚皮寨遭到了残酷的血洗。

难道历史的悲剧要在我们曼广弄寨重演了?象群已经包围了寨子,除非有三头六臂,谁也无法突围出去搬救兵。我们和最近的曼蚌寨,相距约十多公里,就算我们寨子被野象踏平了,也别指望别人会听到动静主动来援救。

突然,芭蕉林里传来一声特别粗野的象吼,令人毛骨悚然。一头瓦灰色的大象,赫然出现在离寨子约六七十米的空地上。这是一头老公象,岁月在它脸上刻下了一道道褶皱,象牙上布满了黄斑,左牙断了半根。寨子里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这头老公象,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一根半。一根半是戛洛象群的头象,戛洛象群是这一带最大的象群,约有大大小小七八十头象。我看见,村长帕珐的眼睛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想,全寨子所有的人此时此刻肯定也都在感到困惑。戛洛象群可以说和我们曼广弄寨子是和睦相处的邻居,一根半治理有方,象群从不偷吃庄稼,也从不到寨子里来捣乱,而我们即使在路上面对面遇见象,也不会射杀伤害它们。可以这么说,曼广弄寨子和戛洛象群共同拥有这方山水,是和平共处的典范。

邻居怎么就突然翻脸了呢?火光中,一根半扬起鼻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粉红色的大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吼叫,两只象眼里小溪似的淌着两股泪水,显得异常悲愤。它不断地摇晃着那对长短不齐的象牙,向我们示威。

所有的男子,都端平猎枪,拉满弩弦,握紧长刀,准备拼命。

“大象不会无缘无故向我们挑衅的,一定是有人伤害了大象!”村长帕珐环视人群,严厉地诘问道,“是谁干了缺德事?是谁?”

男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老猎人波农丁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今天下午,我到山上去砍柴,看见岩温扁浑身是血从箐沟里爬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

“岩温扁呢?站出来!”村长帕珐厉声喝道。本来就躲在人群背后的岩温扁转身想溜,但立刻被两个小伙子架住,强行拖到土台前。岩温扁是寨子里出了名的酒鬼,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冤枉啊,我没招惹过这些狗娘养的大象。”岩温扁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挣扎着叫嚷道。

说也奇怪,一根半和其他象一见到岩温扁,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根半那条高高竖起的鼻子缓慢地降下来,像大炮的炮筒似的平平地伸向前方,灵巧的鼻尖直指岩温扁。其他象也都依葫芦画瓢,鼻指岩温扁。

“岩温扁,你还是快说老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村长帕珐的再三盘问下,酒鬼岩温扁老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下午上山,想打只野兔子换酒喝,不料却看见箐沟里有一头年轻的公象,两支洁白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他瞅瞅四周,见没有其他象,就起了歹心,瞄准象的脑袋开了一枪,锯了象牙,然后挖个坑把象给埋了。

愤怒的象群是要索讨杀象的凶手!村长帕珐沉默了,拿着武器的男子们沉默了。一根半撅起象牙又发出一声如雷的怒吼,立刻,坡下的草丛和树林里焦躁不安的象也跟着吼叫起来。一根半一只前蹄不断地踢着土,扬起团团尘埃,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那是滚滚战尘。显然,象群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对峙,对我们发出了最后通牒。

“岩温扁,我不说,你也明白,假如我们跟这些眼睛已经烧红的象来硬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村长帕珐很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愿意让他们小小年纪就死在象蹄下的。你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我起誓,我们会负责养活你的婆娘和两个孩子的。”

酒鬼岩温扁垂着头,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要喝酒。”

“拿酒来!”村长帕珐大声说。岩温扁一碗一碗往嘴里倒,把一大坛米酒差不多喝干了。我看见,他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酒水还是泪水。这肯定是他一生中喝得最多也是最苦涩的一顿酒了。

终于,他摔了酒碗,脱光了上衣,踏着醉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坡去。一根半长鼻在空中打了个花结,象群闪开了一条路,然后,几头大公象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岩温扁,隐没在黑黢黢的山林里。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岩温扁躺在箐沟那头死象的身旁,他的脑袋被踩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