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黑狗的报复(1)
老黑狗黑虎预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多了。
很多野生动物都有一种预知自己死亡的本领。例如大象,在死前的半个月,就离开象群长途跋涉到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跳到象冢里等死。例如鲸,在死前的十几天就游离自己熟悉的水域,到没有鲨鱼的深海静静等待死神降临。
老黑狗已十八岁,这年龄对人来说,正是黄金岁月青春年华生命的朝阳阶段,但对一条狗来说,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差不多要抓一把黄土盖脸了。它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精力不济,不能快速奔跑,一跑就气喘吁吁,咳得浑身抽成一团;食欲也大减,过去每顿吃一大瓦钵还嫌不饱,现在只咽了两三口就腹胀如鼓。生命就像秋天树上的黄叶,快掉喽。对将要死亡这一现实,老黑狗虽然恐惧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别说一条狗,即使主宰世界万物的人,也无法跟新陈代谢这条规律抗争的。
老黑狗卧在木屋门口,凝望着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老狗和老人一样,都爱回忆往事,让灰色调的残余生命在色彩纷呈的已逝世界里得到一种回光返照式的再现。
老黑狗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用狗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几乎得到了作为一条狗所能得到的一切。
它出生在一个宽敞温暖的狗棚,母狗有充沛的乳汁,从来没受过饥寒之苦。它一睁开狗眼认识的主人就是阿蛮星,十八年一主到底,从一而终,保持了狗的贞节,没受过中途换主的麻烦。在十几年的猎狗生涯中,虽说没大的建树和惊天动地的业绩,倒也没捅过什么娄子,撵山狩猎,恪尽职守,经常能帮助主人从草窠里赶出一些兔子、狗獾、草狐之类的野兽,供主人猎杀;偶尔也和其他狗一起追逐大型猎物,使主人眉开眼笑。
感谢命运,它曾和母狗珊珊产下过两窝狗崽,虽说这些狗崽先后都被陌生人抱走了,毕竟还存活在这个蔚蓝色的地球上,满足了繁衍生命的本能。
值得骄傲的是,它仰仗着主人的威望,也靠自己的努力,在猎户寨当了十来年的狗群领袖,在狗群里一呼百应,充分享受了权力的甜美。在它当任猎户寨狗群领袖期间,只碰到过一次危机。那是在四年前,主人从农场买回一条名叫洛戛的大黄狗,这家伙勇猛善猎,很快就深得主人宠爱。眼看就要动摇它猎户寨狗群领袖地位了,阿弥陀佛,它黑虎命大福大造化大,那只叫洛戛的大黄狗在一次狩猎中被红毛豺给害死了。
特别值得庆幸的是,当它年老体衰再也不能为主人卖命时,主人没有抛弃它,仍然养着它,给它养老送终。很多人对自己豢养的狗用得上时亲昵地称之为宝贝,用不上时就卖给狗贩子或送进屠宰场,有的干脆剥下笑脸自己动手,或用水闷或用绳吊或用刀捅或用栗柴棍猛敲狗鼻梁,油炸清炖宫爆,吃狗肉宴席。世界上只有为数极少的狗能寿终正寝。阿蛮星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人了,它为自己这辈子能遇到阿蛮星这样的好主人感到荣幸。
越觉得主人好,就越觉得白眉儿可恶。这豺娘养的家伙,装扮成狗,不仅混进狗群来了,还骗取了主人的信赖和宠爱。主人也真是的,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太自信太固执了一点,被白眉儿英俊的外表和高超的狩猎技艺迷住了心窍,识不破白眉儿狗面豺心的真面目。回想起那次雨裂沟里的遭遇,黑虎真气得要吐血。明明是豺,在干豺的勾当,却还反咬一口在主人面前诬陷它迷恋一只死蝙蝠。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卑鄙无耻的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它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老死的,而是被白眉儿活活气死的。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此仇不报,它就是死了也不会闭眼睛的。
黑虎深深为主人的安危担忧。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血统决定着物种的行为规范和精神风貌。没听说过豺能和人亲善友爱。豺就是豺,血液里就带着仇视人类的成分,骨髓里就有阴险狠毒的烙印。人习惯于把邪恶势力比喻为豺狼虎豹,豺名列第一,可见人是多么地痛恨豺。但主人身边却恰恰睡着一匹豺!谁敢保证说这匹白眉儿不会在哪天突然豺性大发,趁主人没有防备之际伤害主人。只要是豺,就永远也改不了与人为敌的本性。
想到这里,老黑狗黑虎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它作为村长的猎狗,有责任保护主人的安全,有义务维护猎户寨狗群的纯洁,揭穿豺的阴谋与伪装。它无能,它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白眉儿至今还逍遥法外,蒙骗着主人和猎户寨的狗群。要是主人因此而受到豺的伤害,要是猎户寨的狗群因此而沾染豺性蜕化变质,它黑虎就是历史的罪狗,死了灵魂也不会安宁。
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人和狗的嬉戏声,不用回头看黑虎也知道,是主人在火塘边逗着白眉儿玩。主人习惯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猎狗柔软的唇吻,假如对象真是猎狗,这当然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亲昵;可对象是一匹豺的话,这就等于在和死神玩捉迷藏了。它真想大声对阿蛮星说:主人,危险!遗憾的是,它不会操作人类的语言系统。它若用狗的语言来表达,主人又要误会它是在无事生非瞎嚷嚷。
怎么办?难道它真要带着壮志未酬的巨大遗恨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难道它真的忍心不顾主人安危听任白眉儿为非作歹了吗?
不不,它一定要设法在死神把自己召唤去之前揭穿白眉儿狗面豺心的真相。只有这样,它才能安安心心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离开这个世界,才算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太阳落山了,紫色的暮霭笼罩着寨子。老黑狗思索着对付白眉儿的办法。
或许,它可以出其不意地咬住白眉儿的喉管,它反正快要死了,把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这一咬上,咬着后死也不松口,被浑身咬得稀巴烂也不松口,与这豺娘养的家伙同归于尽。
不不,这主意不妥,老黑狗想,它风烛残年,与白眉儿拼斗,好比以卵击石,悬殊太大。极有可能它还没咬着对方的喉管,自己倒给对方咬得半死不活了;就算它运气好,能一口咬住对方的喉管,有没有力气坚持到把喉管咬断也成问题;再说主人看到后,很有可能会以为是它嫉妒成性在寻衅报复呢。
应当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想一个能充分暴露白眉儿豺的品性的绝招。
暮春的夜,温柔湿润,空气中弥漫着郁金香的芬芳。金蛉子和纺织娘轻吟慢唱。月牙儿升起来了,照亮了一片薄云。
突然,老黑狗脑子一亮,想出了个主意:要是主人看到它活活被咬死,死得极惨,皮开肉绽,开膛剖腹,完全是豺狼的噬咬风格,主人就一定会认定白眉儿是匹残忍的豺。
当然,白眉儿现在正伪装成狗,绝不会在主人的鼻眼底下用豺的风格来咬它的,即使送上门去让其白咬也不肯咬的。这没关系,谁咬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体现出豺的噬咬风格。
老黑狗黑虎知道,采用这个办法,自己是必死无疑的。它生命的烛光虽然快熄灭了,但假如静静地待在自己的狗棚里,苟延残喘,少说还可活十天半月。对生命意识很强的哺乳类动物来说,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它很快就要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想到这一点,它免不了有些伤感。但它是条忠诚的老猎狗,珍惜主人的生命赛过珍惜自己的生命,甘愿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来擦亮主人受蒙蔽的眼睛,为了报效主人,别说少活十天半月,即使少活半年一载的,也在所不惜。
主意已定,老黑狗黑虎离开院门向院子里的狗棚走去。院子南墙东西两端盖着两个狗棚,东边的狗棚属白眉儿,西边的狗棚归老黑狗,两条狗虽然共同效忠一个主人,但由于关系恶化,彼此间从未串过门,两个狗棚之间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老黑狗越过自己的狗棚,一头钻进白眉儿的狗棚。
老黑狗发现白眉儿的狗棚和自己的狗棚大同小异,也是四尺见方的空间,也是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它卧在稻草上,默默地等待着。
月牙儿升上树梢,老黑狗晓得,主人快上床睡觉了,白眉儿也快从木屋回狗棚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干就快干。它侧躺下来,先将一只前腿伸到自己嘴边,狠狠心,一口咬住,脖颈使劲一扭,腿往外猛蹬,咝的一声,前腿的狗皮被撕开长长一条口子,疼得它真想大声咆哮。它倒吸一口冷气,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叫出声来。它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嚷出声来,惊动主人,暴露出自己的意图;如果这样的话就会前功尽弃,血白流,命白搭,痛苦也白痛苦。
自己戕害自己,是要有点毅力的。
前腿血流如注,老黑狗咬咬牙,又四爪朝天躺在稻草上,把嘴吻探进自己的腹部,咬住腹部柔软的狗皮,在地上挣扎着打了两个滚,噗的一声,腹部又裂开一个口子,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从创口像蘑菇似的涌了出来。
肠子流出来了,闷热的体腔一阵凉快。它又发疯般地在自己身上、腿上胡啃乱咬。
老黑狗并不是自虐狂,它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它要用自己遍体鳞伤的死相来使主人明白,那条会摇尾巴的白眉儿本质上是匹敌视人类和狗的豺,是残忍无度的恶魔。它并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在制造假象,是在伪造现场,它不过是把将来必然要发生的事提前诱发出来罢了。既然白眉儿是豺娘养的,基因里就带着邪恶与残暴,就永远也改不掉杀狗吃狗杀人吃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