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初办团练(4)
曾国藩痛感教官缺乏。王錱、康福、李续宾、彭毓橘等人虽武艺超群,但都任务繁重,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练团丁。曾国藩随时注意从团丁中识拔人才,发现有武艺较好、人又实在的团丁,便加奖掖,并提拔起来充当什长、哨长。每天夜晚,则重温历代兵书,尤其对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细细加以揣摩,许多地方,都照戚继光所说的办,大团训练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点空闲,曾国藩正和康福饶有兴致地对弈,荆七进来说:“大人,去年在岳阳楼上见面的那个杨载福来了。”
“快请他进来!”曾国藩喜出望外,一边叫康福收棋,一边已迈步向门外走去。
杨载福一进门来,便跪下磕头行大礼:“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上次岳阳楼上多多冒犯,请大人海涵。”
曾国藩亲手扶起杨载福,乐呵呵地说:“什么冒犯,说哪里话来?我能在洞庭湖畔结识足下,实为有幸。这一年来,足下可好?”
曾国藩上下打量着杨载福,见他身穿一套绿营军官衣服,便又问:“足下在哪个营做事,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
杨载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给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将排上事安排好,带着大人写的荐书,到长沙投奔骆抚台。骆抚台问我,‘曾大人是你什么人?’我说,‘曾大人与我非亲非故,得荐书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骆抚台问我荐书怎么来的,我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下。骆抚台说,‘你这个毛头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么人吗?’我摇摇头。骆抚台说,‘曾大人是当今礼部侍郎,因回家奔丧,让你有幸给碰上了。’我当时大吃一惊,想起大人的确说过回家奔母丧的话。骆抚台把我留在抚标右营,见我武艺尚可,今年初,提拔我当了个外委把总,派我到辰州协训练新兵,前几天才回长沙来交差。昨日在街上见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里办团练。今天特地请了假,来拜谒大人。”
曾国藩见杨载福不负推荐,很是高兴,说:“足下这一年来长进很大,又有了训练新兵的经验,我想请足下到大团来训练勇丁,足下肯吗?”
杨载福说:“大人是我的恩人,莫说叫我来大团当教官,就是叫我立即入狼窝虎穴,敢不从命!”
曾国藩甚喜,当即给骆秉章写封亲笔信,请他放杨载福来大团听命,骆秉章自然准许。次日,杨载福即到曾国藩衙门报到。吃过早饭,曾国藩带杨载福到南门外操场,分到罗泽南一营当个哨官,并兼管全营教习。下午,曾国藩徒步从南门口操场回鱼塘口,途经盐道街口时,见提刑按察使司的几个差役锁拿一个汉子往前走。忽然,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妇人。那妇人抱住汉子的大腿,哭喊着:“春霆,我跟你一起去吧!”妇人哭声极为悲哀,引得路人全都停下来观看。又见后面跑来两三个汉子,扯着妇人的手往回拖,妇人死命不肯。那汉子满脸是泪,说道:“菊英,你多保重,过几年我再来接你。”差役们吆喝着,赶着汉子走。
曾国藩定睛看那汉子,年约二十六七岁,身材长大,足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膀阔腰圆,面孔虽黧黑消瘦,但两眼却大而有神,满脸络腮胡子又黑又密。曾国藩心想:好一条汉子,不知犯了何事?提刑按察使司的差役见是曾国藩,忙点头哈腰问好:“曾大人,你老回府去?”
那汉子听差役叫“曾大人”,连忙喊:“你老就是曾大人?我鲍超今日落难受辱,请你老救我。”
曾国藩感觉意外,问:“要我救你?”
“曾大人,你老不是在奉旨操练团练吗?鲍超愿投效你老帐下。我现在好比当年落难的薛仁贵,日后,我会辅助你老征东扫北。”
曾国藩想:此人口气倒不小,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妨将此人带到审案局详细问问。他对差役说:“把他押到审案局去,我要审问审问。”
差役面有难色,说:“陶大人要小的们这就押去,若送到审案局,陶大人怪罪下来,小的们吃不了。”
“不要紧,我这就打发人告诉陶大人,审问后即给他送去。”
鲍超又说:“曾大人,这妇人是小人的女人,请你老发点慈悲心,让她再在旅店住几天,待小人与她见一面后,再由马家带去。”
曾国藩叫王荆七把那女人送到旅店后,再到臬台衙门去告诉陶恩培,并要那几个汉子先回去,过几天再说。差役无奈,只好跟着到了审案局。
曾国藩坐在大堂太师椅上,鲍超跪在堂下。他屏退差役后,对鲍超说:“你因何事被锁拿,要从实告诉我。”
鲍超磕了一个头,答道:“是。”然后慢慢地将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鲍超字春霆,是四川奉节人,自小父母双亡,帮人拾粪放牛糊口。十五岁时,曾经人介绍到峨眉山清虚观,为观里道人打柴担水,混一口斋饭吃。鲍超有力气,做事又勤快,虽性情暴烈,但为人爽直,很得观主清安道长的喜爱,清安道长空闲时教他一些武艺。鲍超不识字,却悟性好。各种武艺,一经点拨,便熟记在心,又肯下功夫苦练,三四年过后,鲍超便成为清虚观里第一号高手。清安道长有心想把他留在观里,但鲍超却过不惯峨眉山上的冷清生活,他要凭借这身武艺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挣个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的前程。清安道长得知他的志向后,深为惋惜,悔不该当初看错了人。二十岁那年,鲍超为一件小事与观里另一道人口角起来,他挥起铁拳把那道人打得口吐鲜血,晕死过去。清安道长大怒,把他捆绑起来,打了五十水火棍。鲍超岂咽得下这口气,第二天一早,便卷起包袱下山了。走到半山腰,想起师傅五年来的教诲之恩,自思这样不辞而别,未免对师傅不起,便又转身上山,向清安道长告辞。道长并不挽留他,只叮嘱:“日后不管立下多大功劳,不管有多高官爵,都不要再对人提起清虚观这几年的事,更不要提为师的姓名。”
鲍超下山,来到成都投了军。几年过去,东打西跑,辛苦不已,却没有捞到个一官半职。鲍超灰心了。
恰好,那年广西洪杨事发,朝廷要调兵到广西前线。鲍超看定是立功的机会来了,主动请缨,来到广西。一来便被向荣看中,选为亲兵。眼看鲍超要发迹了,谁知时运不佳,永安一战,鲍超身负重伤。向荣给他几两银子,留他在广西一个老百姓家里养伤。不久,向荣带兵尾追太平军离开广西到湖南去了。
鲍超住的这家姓韦,韦家的姑娘菊英,尽心尽意地招呼鲍超。菊英爱鲍超一表堂堂,鲍超爱菊英秀气水灵,心眼又好。两人便你欢我爱,偷偷地搅在一起了。菊英父母也觉得鲍超有股男子汉气概,便同意女儿的选择,为小两口举办了婚礼。几个月后,鲍超伤好了,他和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舍不得跟他分开,便和他一同来到湖南。到长沙后,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宁去了,鲍超夫妇好不气馁。盘缠眼看就要用光,伙铺老板又天天催房租,鲍超气得在一家酒店里喝了两斤白干,醉得昏昏的,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来。他在酒店里大嚷:“谁要老婆,二百两银子,我把老婆卖给他。”大家都觉得好笑,便怂恿酒店马老板去买。马老板四十多岁,去年刚死了老婆,正要续弦,看鲍超不过二十几岁,料想老婆一定年轻,便问:“汉子,真的卖老婆?”
“真的。”鲍超布满血丝的双眼乜斜着酒店老板。
“不反悔?”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嗯。”马老板心想,连老婆都要卖的人,还有脸说男子汉大丈夫。他用鄙夷的眼神对鲍超说,“汉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长得如何,麻脸瞎眼的我可不要。”
当场便有几个好事之徒,兴高采烈地跟着去看热闹。马老板见菊英年轻漂亮,大喜过望,当下拉出鲍超,说:“汉子,就这样定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婆娘,诸位帮忙做个证,可不许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写来一张字据,鲍超印了手模。
这天晚上,鲍超酒醒了,对白天卖老婆的荒唐之事后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只得告诉菊英。菊英一听,顿时昏厥过去,老半天才醒过来,对鲍超的绝情灭义恨得要死。鲍超安慰妻子,说实在是万不得已,与其两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换得银子到江宁去,找到向提督,一两年后立了军功当了官,一定回长沙再来赎回。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夜,第二天,马老板拿着二百两银子来,要把菊英带走。老婆是自己卖的,一时反悔不成,但他毕竟是个血性男儿,见真来抬老婆了,又恼羞成怒,一股无名火起,将马老板痛打了一顿。马老板无辜挨打,如何气得过,便到臬台衙门告了鲍超一状。又有手模契约,又有十多个人证,臬台陶恩培下令提拿鲍超,并将韦菊英判给马老板。
曾国藩细细听了鲍超这段叙述,心想:这个莽夫人品的确不太好,日后保不定忘恩负义、卖友求荣。转过来又想:鲍超也可怜,空有一身本事,却命运不济,英雄短路,也难怪他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来,吴起不也有过杀妻求将的事吗?现在正要几个有真本领的人来教习团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国藩唤来差役,打开鲍超手上的锁链,又赏他一顿酒饭,要他当面表演几套拳术刀枪。
鲍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面前把全身解数都使出来。当时来到射圃,脱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长拳。这套拳打得真好!将少林拳和峨眉拳融为一路,几声轻啸之后,但听得风声霍霍人影流窜。猛然间一声怒吼,只见他一拳冲出,“哗啦”一声,三层牛皮绷成的箭靶被打出一个窟窿。曾国藩脱口称赞:“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来,鲍超心不跳,脸不红。曾国藩自己并不会武功,但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团一千多号勇丁,只怕少有能超过他的,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有这等本事,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荫子,怎能做出卖老婆的蠢事来。你也不必到江宁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当个哨官,也管百十来号人,你愿意吗?”
鲍超受宠若惊,赶快跪下磕头,激动地说:“谢大人!大人好比鲍超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鲍超跟定大人,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曾国藩扶起鲍超,说:“今后要将本事全部教给勇丁,莫要保留。从我这里拿五十两银子回去,给二十两与酒店老板,当养伤之费,给人赔个不是,把字据取回;另三十两给你的老婆,把家安顿好。后天就到我这里来上任,陶大人那里,我叫人去了结。”
鲍超喜从天降,千恩万谢,回旅店去了。这里曾国藩修书一封,说明鲍超是个人才,要留下他教习团丁,不必再追究云云,交给差役回去复命。
拿长沙协副将清德开刀
“骆中丞,这曾国藩做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不久前才从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来的陶恩培,拿着曾国藩写给他的信,来到骆秉章的签押房。
“什么事?”骆秉章问。
“一个兵痞子,自愿卖老婆,与人讲好了,还盖了手模。第二天翻脸不认账,还打得人家半死。状子告到我这里,情况属实,我把兵痞锁拿到衙门来审问。半路之中,曾国藩把他截走了,说是一个人才,他要留用。骆中丞,你看这办事还有个规矩吗?杀了那么多人,还弄些个什么站笼,惨无人道。杀人抢人,自行其是,全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样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国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说越有气。
“这曾国藩也是跋扈了些。”骆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个站笼,倒是经我劝说,又拿出几份状子给他看,总算拆了。可是专断自决,则一点未改。上月到浏阳剿征义堂,又擅自杀了县团练副总张义山。张义山的副总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杀了。回来后我虽不讲他,也给他碰了个冷钉子,平征义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还提得,再提,尾巴都会翘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骆秉章跟前凑了凑,说,“中丞,听说鲍提督也讨厌这个姓曾的。”
正说着,左宗棠进来,把刚起草的《湖南境内匪患次第肃清》的奏稿送给骆秉章过目。
“中丞,肃清湖南境内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涤生的团练,尤其是这次剿平征义堂,厥功甚伟。征义堂闹了好几年,浏阳县对之束手无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们赶到山中,全赖曾涤生彻底扑灭。但奏稿对此只一笔带过,曾国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虽然按中丞的意思写了,但终究有点为涤生抱屈。”
“怎么是彻底扑灭?周国虞三兄弟一个都没逮住,难保不死灰复燃。”陶恩培不买曾国藩的账,更看不起连个进士都没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权当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对骆秉章说:“添不添,由中丞决定,但有功不赏已不当,现在连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只怕将来难以服人心。”
说完,抬脚就走。骆秉章连忙叫住:“季高,你看着添几句吧!”把奏稿又塞给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后,骆秉章对陶恩培说,“曾国藩虽然专断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难能可贵。皇上信任他,你就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陶恩培说:“我倒无所谓,只是中丞你处于这种地位难以应付。论年龄,论资历,论现在的官位,哪样不在他曾国藩之上?团练就只能做团练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吕贤基、江苏的季芝昌,哪个不是在巡抚的管辖下办事?团练大臣几十个,没有哪个像他曾国藩这样!”
骆秉章没有作声。从他心里说,对曾国藩快刀斩乱麻、敢于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风,并不反感。他是个老官僚,对官场那种推诿、敷衍、不负责任、办事拖拉的习气看得多了,深知国事就坏在这种风气上。难得曾国藩这几个月来雷厉风行,湖南境内的动乱已渐次肃清,功劳是大的。但曾国藩也太不顾各衙门的面子了,开口闭口总说湖南官员暮气深重,要起用一班书生来代替他们,气势咄咄逼人,办事从不与他们商量,许多超过自己职权范围的事,也擅自处理。长此以往,弄得各衙门都不痛快,叫他这个巡抚如何当!停了一会,骆秉章问:“你刚才说鲍提督讨厌他,是什么事?”
陶恩培说:“听说曾国藩要撤换清德副将,提拔塔齐布,清德到鲍提督那里诉苦。鲍提督大为恼火,这不是清除异己、培植亲信吗?塔齐布还只是早几个月前才授予都司衔,现在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署理抚标中营守备,比起清德来,还差得远呀!”
“呵,呵。”骆秉章漫应着,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他今年六十岁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两个月前,当曾国藩把大团三营勇丁整顿好后,便与提督鲍起豹商量,这三营团丁和驻长沙的绿营兵平时分开操练,五日一会操,由他亲自来检阅。太平军撤离长沙后,外省奉调来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随张亮基去了湖北,长沙还有三千本省兵。鲍起豹把他们全部留在长沙,合长沙协左营五百兵(右营五百兵驻湘潭)在内,还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资防守。鲍起豹同意曾国藩的建议,军队吃皇粮,战时打仗,平日操练,这是天经地义的,只是自己懒得吃那个苦,不想到操场去督促。现在曾国藩自愿领这份苦差,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