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唐浩明修订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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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靖港惨败(2)

他觉得这段写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为天下斯文之辈说出了久蓄于胸的义愤。接下去,曾国藩再将洪杨烧学宫、毁孔子木主、污关帝岳王之像、坏佛寺道院城隍社坛等话写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会对太平军的仇恨。最后,曾国藩宣布自己“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并号召各方人士支持他。对这些人,或以宾师相待,或将奏请优叙,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将免死。如果谁“甘心从逆,抗拒天诛”,那么“大兵一压,玉石俱焚”。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失望。这篇写成的文字,与他盘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无论从气魄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大为逊色。“超过”云云,从何谈起?既缺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愤,更没有“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那样震烁千古的结尾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修改了几遍,一直到鸡叫,仍不能满意。他无可奈何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说罢又摇摇头,不服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过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自己堂堂三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鸡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笔,动手前的那股激奋情绪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写好后,曾国藩命大量誊抄,四处张贴,务使闹市僻壤,人人皆知。办好这件事后,他又开始考虑另一件大事。

水陆两支人马,加上夫役在内近两万人,一旦开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将是行军打仗。曾国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将要摆在克敌制胜方面,因而必须建立一个类似朝中内阁那样的机构,处理诸如发放文书、调配粮草银钱、采买军需给养等日常事务。这个机构以供应粮草为主,曾国藩给他取名为粮台。粮台下设八个所:文案所负责处理上下左右往来文书;内银钱所负责调配安排湘勇内部水陆各营的银钱;外银钱所负责收发朝廷及各省各地拨、援、捐等银钱;军械所负责采买随军所用的各种器械,如军服、帐篷、马匹等;火器所专门负责采买以大炮为主的各种火器;侦探所负责情报侦探、军报传递;发审所负责处理勇丁内部及勇丁与百姓之间发生的各种冲突案件;采编所专门采集编辑湘勇官兵忠义孝悌的材料上奏朝廷,以便奖掖忠良,激励士气;粮台委托黄冕、郭昆焘为总管。同时,还在衡州设一捐局,接纳各地绅商的捐助,此事便委托给内兄欧阳秉铨。

不久,衡州、湘潭两处船厂禀报,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着前进,作为曾国藩的座船,同时还改造民船数十号,雇民船二百余号,以载辎重。到了咸丰四年正月底,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在周密的安排下,都大体就绪,曾国藩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朝廷又下达一道紧急命令,令曾国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汉,曾国藩决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启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国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师北进了,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他焚香盘坐在床上,闭目凝神,半个钟点后,心绪渐渐安静,于是他请罗泽南过来品茗对弈。罗泽南前些日子又恢复了一营营官之职,经过那次挫折后,罗泽南变得更加老练深重了。金松龄的营官一缺,则由曾国葆代理。在平时的相处中,曾国藩对罗泽南,与任何人都不同,总以一种亦师亦友的态度对待。空闲时间,二人常在一起谈些学问上的事。在对程朱理学的研究方面,曾国藩常自愧不如罗泽南。

曾国藩与罗泽南一局未终,亲兵进来禀报:门外有个年轻的读书人来访。曾国藩一向谦卑抑己接待来访者,尤其是读书人。他吩咐收起棋盘,传令立即接见。

青年学子王闿运的一番轻言细语,使曾国藩心跳血涌

那人进得门来,在曾国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晚生王闿运拜见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闿运?”曾国藩将王闿运细细地打量一番。见他很是年轻,约在二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宽长脸,两只眼睛乌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头戴黑布单帽,脚着宽头厚底单梁布鞋。虽穿着朴素,却神采奕奕。曾国藩心中喜欢,亲热地对王闿运说:“久仰,久仰,不必拘礼,请坐。”

曾国藩“久仰”二字,并非寻常文人见面的客套话,他的确早就听说过王闿运其人了。那是王世全对他讲的:一日,一个要饭的老花子,持着“欠食饮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联,来到东洲书院求对,一时难倒了书院那些饱学之士。后来,一年轻士子以“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饥”的下联对上了,才免去东洲书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闿运。曾国藩欣赏王闿运的聪明,现在,这个聪明的士子自己来了,他自然高兴。王闿运大大方方地坐下后,曾国藩问:“听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带的人。”

王闿运说:“晚生是湘潭云湖桥人,去年来东洲书院求学。昨日在渡口拜读《讨粤匪檄》,知明公即日将挥师北上,荡平巨寇,解民倒悬,故不惮人微位卑,特来明公处祝贺。”

曾国藩见王闿运口齿清爽,谈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学,微笑着说:“半年来,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乡亲支助,现已初具规模。洪杨又转而进犯湖北,践踏湖南。鄙人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师,灭凶逆而卫家乡,还烦足下代为转达鄙人对衡州父老的感激之情。”

王闿运忙站起,作了一揖,说:“明公在衡州训练士卒,将帅三军,一扫衡州官场疲顽之积习,振作蒸湘士农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为我东洲三百学子所倾心景仰。”

“足下过奖了。”

王闿运重新坐下,说:“晚生昨日通读《讨粤匪檄》,此文笔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当不亚于一支万人劲旅。但愿东南半壁,凭此一纸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则实为国家之福、万民之幸。”

“《讨粤匪檄》好则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误。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可曾注意否?”

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坐在一旁的罗泽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国藩素知“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况眼前这位年轻人是个聪明过人的才子,决不能以世俗观念看待他,他既然敢于进赵家祠堂来当面指出檄文的失误,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国藩不露声色,摸着胡须,和颜悦色地对王闿运说:“《讨粤匪檄》仓促写成,必定多有不妥之处,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闿运侃侃而谈:“大军出师,颁发讨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气,向来为统帅所重。故当年汤王伐桀,有《汤誓》传世;武王伐纣,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讨有罪,恭行天罚。徐敬业起兵伐武曌,骆宾王为其作《讨武曌檄》,千古传诵,遂为一代名文。明公出师衡州,此事将永载史册,为当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讨粤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出师,自张贴之日起,便已传遍衡州城内城外千家万户,日后也定当如《讨武曌檄》一样流传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杨叛逆的主要意图。明公一定读过长毛的《奉天讨胡檄》。”

曾国藩想起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天夜里,罗大纲要他抄的那份告示,于是点了点头。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杨的《奉天讨胡檄》虽然胆大妄为,罪不可赦,但就文论文,在蛊惑人心、欺蒙世人这点上,却有它的独到之处。文章开头几句就极富煽动性,其中如‘用夏变夷,斩邪留正,誓扫胡尘,拓开疆土。此诚千古难逢之际,正宜建万世不朽之勋。是以不时智谋之士、英杰之俦,无不瞻云就日,望风影从。诚深明去逆效顺之理,以共建夫敬天勤王之绩也’等也能打动那些急功近利之辈。洪杨叛逆用来煽动人心的正是所谓‘用夏变夷’‘誓扫胡尘’,此中祸心,恶毒至极,厉害至极。窃以为《讨粤匪檄》正要从此等地方驳斥起。然则遗憾的是,檄文绕过了它,使人读后,觉得明公的军队不是勤王之师,倒是一支卫道之师、护教之师。”

曾国藩的扫帚眉微微皱了起来,王闿运似乎没有觉察到,继续高谈阔论:“其实,洪杨檄文不值一驳,说什么满人是夷狄、是胡人,纯是一派胡言。若说夷狄,洪杨自己就是夷狄,我们都是夷狄。荆楚一带,在春秋时为蛮夷之地,我们不都是夷狄的后人吗?满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华夏版图,明代还受过朝廷封爵,怎么能说满人不是中国人呢?”

王闿运这几句话,如同石破天惊般震动了曾国藩和罗泽南等人。曾国藩坐在椅子上,斜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位刚过弱冠的后生刮目相看。自己在执笔为文时,不是没有想到要批驳洪杨的夷夏之论,只是不好措辞,故有意回避这个问题,着重在维护君臣人伦、孔孟礼义上作文章。难怪檄文力量不足,看来不是气势不够,而是识见不高的缘故。“有志不在年高”,诚哉斯言!曾国藩微笑着说:“足下高见。足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王闿运起身答谢:“明公夸奖,晚生荣幸至极。请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几句心腹话要禀告明公。”

“请足下随我到书房来。”

进书房后,王闿运自己关好门窗,压低声音对曾国藩说:“晚生愚见,《讨粤匪檄》不宜再张贴,以免有人从中挑刺,议论长短。满人入关二百年来,历代都对汉人防范甚严。明公今有水陆万众,且皆为明公一人所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此为我朝从未有过的事。朝廷对此,将会一喜一惧。望明公师出以后,于此等处时时加以检点注意,免遭不测。”

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王闿运把声音再压低:“明公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衡州有识之士咸以为,明公乃当今扭转乾坤之人物。秦无道,遂有各路诸侯逐鹿中原。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愿明公留意。”

王闿运这两句轻细得只有曾国藩一人听得到的话,却如千钧炸雷,使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他本想大声斥责一句“狂妄荒谬”,但他看出王闿运纯是一片好心,且又喜爱他的才识过人。对这种初次相见的有为青年,他优加宽容。曾国藩采取回避的态度,不予回答,说:“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东洲了,就在我这里留宿一夜如何?”

王闿运学的是帝王之学,本想以这番主意作为投靠曾国藩的进身之阶,见他对此毫无兴趣,亦不便再谈下去。他极想在曾国藩身边待一段时间,伺机再进言,于是高兴地说:“谢明公美意。晚生拟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军几日启程?”

“明日一早出发。”

王闿运大喜:“倘蒙明公允许晚生随军同行,则感激不尽!”

曾国藩满口答应:“明日就请足下和粮台众委员同船吧!”

王闿运拜谢。

曾国藩踌躇满志,血祭出师;一道上谕,使他从头寒到脚

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带沸腾了。五千陆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装,什长以上的官员都配上了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全体陆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待出征的炮响。五千水勇全部登上新船,这些新船整齐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装在快蟹、长龙上。一个多月前还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农夫们,现在神气十足地站在洋炮边,仿佛已变成了勇士似的。从桑园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则停泊着临时雇来的两百多号民船,六七千夫役忙着装上最后一批粮草煤盐。

三声炮响后,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领陆营官兵从演武坪出发,走过青草桥,向北前进。曾国藩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黄冕等一批人来到石鼓嘴江边,他们将在此乘船随同水师顺流北下。

江边早已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白漆刷得发亮,杆顶端挂着一面杏黄旗,旗上用黑丝线绣着斗大一个“曾”字。江风吹动着旗帜哗哗作响,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万看热闹的百姓。旗杆旁边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满是点燃了的蜡烛、线香,桌边有一只空木盘。离方桌十余丈处,临时搭起了一个帐篷,衡州知府陆传应带领衡阳、清泉两县县令和各衙门官员,在这里为曾国藩等置酒饯行。

曾国藩在众人簇拥下,来到石鼓嘴边。因为尚在丧期中,他仍着往日常穿的黑布旧棉袍,只是由于过度兴奋,脸上泛着红光,显得神采焕发。他双手抱拳,向四方围观人群不停地拱手,算是对他们表示问候、答谢。山上山下发出一阵阵轰动,许多人在高喊:“曾大人!曾大人!”曾国藩径直向旗杆边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铺好一块蒲垫,曾国藩跪在蒲垫上,望天拜了三拜。

这时,一个团丁牵了一头水牛过来。这水牛虽然骨架庞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蹒跚,显然是一头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国藩临时决定,要在湘江边举行隆重的血祭仪式,吩咐国葆买一头牛来。国葆懂得血祭仪式的重要,在附近农家用高价买来一头油光水亮、高大精壮的水牛。当国葆将牛牵到大哥面前时,曾国藩抚摸着牛背,很是满意,随后叹了一口气,对国葆说:“换一头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还在出力之时,杀了可惜。”

于是换成了现在的这头羸牛。昨夜,这头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喂了些精饲料。清早起来,脖子上又套上一条彩绸。这头老牛并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杀场,因受过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毙的神态,居然扬起四蹄,欢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队伍中走出十个穿戴鲜艳、年轻力壮的团丁,他们来到老牛身边。八个人蹲下去,二人一组,分成四组,都用手捉住牛的四只脚,前面两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听见牵牛的团丁发出一声口哨,十个人同时一声吆喝,将老牛掀翻在地。牵牛的团丁迅速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来,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鲜血从喉管喷出。一个小团丁赶快跑过来,用木盆将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乱踢,全身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着苍天,嘴里发出一声声悲惨凄厉的吼叫。它挣扎一番,慢慢地气竭力尽,终于平静地躺在沙砾上,再也不动弹了。

国葆过来,双手捧着牛血,走向跪在方桌边的大哥身边。曾国藩站起来,神色异常庄重地接过血盆,将它举过头顶,缓缓地走到旗杆边,跪下,默默地祷告,然后站起,将牛血淋在旗杆上,看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洁白的旗杆流向土中。最后,他将木盆猛地一摔。随着木盆落地声,锣鼓声、军号声、鞭炮声一齐响起,直震得地动山摇,水波晃荡。

陆传应率领文武官员们走过来,向曾国藩敬献美酒一杯。曾国藩接过酒杯,用手指弹出几滴落在地上,然后一饮而尽。随之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响起,陆传应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一面黑底金字横匾走过来,那匾上漆着八个大字:“国之干城,民之瞩望”。曾国藩喜出望外,双手捧过,立即有亲兵过来接了去。曾国藩拱手向陆传应道谢:“陆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国藩担当不起,请太守转达一万湘勇的谢意。国藩亦将勉力为之,不负众望。”

陆传应说:“祝大人此去旗开得胜,早净逆氛,造福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