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危机(3)
“我的这个特殊能力是有代价的,丹尼尔好友,”吉斯卡继续说,“我等于掉进一个两难困境中,而且越陷越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禁止我们伤害人类,但通常是指可见的、有形的伤害,这类伤害我们都能轻易分辨,而且不难作出判断。然而,我还能体会到人类的情感和心灵状态,因此我知道所谓的伤害其实还有更微妙的形式,偏偏我又无法百分之百了解。有好些时候,我都被迫在不太确定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使得我的电路长期承受着一种压力。
“但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我已经带领太空族通过了危机点。奥罗拉人已了解到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强大,现在必须尽量避免冲突。想要报复为时已晚,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对以利亚·贝莱的承诺已经实现了。我们已将地球推上扩展至整个银河、建立银河帝国的康庄大道。”
这时他们正朝嘉蒂雅的宅邸走去,但丹尼尔突然停下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吉斯卡肩膀上,令对方也停下脚步。
丹尼尔说:“你规划的蓝图很有吸引力。若能如你所说,我们终将完成这项壮举,一定会令以利亚伙伴为我们感到骄傲。以利亚会说这是‘机器人与帝国’的佳话,或许还会拍拍我的肩膀。但正如我所说,我感到不安,吉斯卡好友。”
“哪点令你不安,丹尼尔好友?”
“我忍不住寻思,我们是否真的已经渡过以利亚伙伴百年前所说的那个危机。如今太空族若想报复,是否真的为时已晚?”
“你为何会有这种疑虑,丹尼尔好友?”
“因为曼达玛斯博士和嘉蒂雅女士谈话时,他的言行举止令我感到可疑。”
吉斯卡定睛凝视丹尼尔好一会儿,四周一片静寂,树叶在凉风中擦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云层正在逐渐散去,太阳应该很快就会露脸。打从一开始,他们的对话便像拍电报般简略,花费的时间寥寥无几,所以他们并不担心嘉蒂雅会开始着急。
吉斯卡问:“他们的谈话内容到底哪点令你不安?”
丹尼尔说:“我曾从旁观察以利亚·贝莱解决难题的过程,前后共有四次。在这四次难得的机会中,我都特别注意他是如何从有限的,甚至误导的情资中得出有用的结论。从那时开始,我就总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试着模仿他思考问题的方式。”
“在我看来,丹尼尔好友,这方面你做得很好。我曾经说过,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
“那么你也该注意到,曼达玛斯博士希望跟嘉蒂雅女士讨论的共有两件事,这点他自己特别强调过。其中一件事是关于他的血统,他到底是不是以利亚·贝莱的后代。另一件事则是请求嘉蒂雅女士接见一名银河殖民者,并于事后提出报告。在这两件事情中,第二件应该是立法局所重视的大事,第一件则只有他自己才会关心。”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明白表示,阿玛狄洛博士也很关心他到底是谁的后代。”
“那也只是多了一个人关心这件私事而已,吉斯卡好友,它仍然不是立法局以及奥罗拉世界会重视的大事。”
“请继续,丹尼尔好友。”
“而那件国家大事——这是曼达玛斯博士自己的用词——竟然被他排到第二位,几乎像是随口提提,然后就几乎立刻抛在脑后了。事实上,那件事似乎用不着他亲自造访,只要找个立法局官员,透过全息影像沟通即可。另一方面,曼达玛斯博士把他自己的血统问题摆在前面,讨论得极其详尽,而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够处理,不可能假手他人。”
“你得到了什么结论,丹尼尔好友?”
“我相信,曼达玛斯博士是利用那个银河殖民者当借口,这样他才能亲访嘉蒂雅女士,以便私下打探他自己的血统,那才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你可有办法支持这个结论,吉斯卡好友?”
由于奥罗拉的太阳尚未钻出云层,仍看得出吉斯卡的双眼闪着黯淡的红光。他说:“在讨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曼达玛斯博士心中确实比较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明显强过第二个问题。这或许是个明确的证据,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说:“那么我们就得问问自己,为什么血统问题对曼达玛斯博士那么重要?”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经提出解释。唯有证明自己并非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才能拥有光明的前途。他指望阿玛狄洛博士能够一路提拔,但如果他真是贝莱先生的后代,一定会遭到阿玛狄洛博士的唾弃。”
“那是他自己说的,吉斯卡好友,但是会谈的内容反驳了这一点。”
“为何这么说呢?请你继续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丹尼尔好友,我发觉这很有启发性。”
丹尼尔严肃地说:“谢谢,吉斯卡好友。你可曾注意到,关于他是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这个问题,不论嘉蒂雅女士提出什么反证,曼达玛斯博士都认为不足采信?每一次,曼达玛斯博士都说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这样的证据。”
“没错,但你能从中推出什么呢?”
“依我看,既然曼达玛斯博士坚信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以利亚·贝莱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任何证据,就不禁令我们怀疑他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来请教嘉蒂雅女士。显然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或许吧,丹尼尔好友,但这只是臆测而已。针对他的行为,你可否提出一个可能的动机?”
“可以。我相信他之所以调查自己的血统,并非为了说服冥顽不灵的阿玛狄洛博士,而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这样的话,他为何还要特别提到阿玛狄洛博士呢?为何不直接说:‘我想知道真相。’”
丹尼尔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这种表情变化是吉斯卡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假如他对嘉蒂雅女士说:‘我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一定是那不关她的事,而他就会空手而归。然而,正如阿玛狄洛博士恨透了以利亚·贝莱,嘉蒂雅女士也恨透了阿玛狄洛博士。无论阿玛狄洛博士对她有什么成见,嘉蒂雅女士一定都会气急败坏。即使那些成见多少有点真实性,她照样会发火;而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像这件事这样,她的怒火就更是难以想象了。她会不遗余力地证明阿玛狄洛博士胡说八道,会尽可能提出证据来推翻他的说法。
“这么一来,每当曼达玛斯博士硬生生指出证据不够充分,她的怒气就会更上一层楼,也就会设法提出更多的佐证。曼达玛斯博士所采取的策略,是要确保自己能从嘉蒂雅女士身上尽可能挖出真相,好说服自己相信他的祖先并不是地球人,至少不是两百年前的地球人。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阿玛狄洛的感受并非真正的问题。”
吉斯卡说:“丹尼尔好友,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但似乎欠缺扎实的立论基础。我们要如何断定这并非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丹尼尔说:“难道你不觉得,吉斯卡好友,当曼达玛斯博士谈完自己的血统问题,却没有得到足以说服阿玛狄洛博士的证据,他应该万分灰心沮丧,至少他曾让我们有这种预期。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意味着他的前途将一片黑暗,更别妄想能当上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了。可是在我看来,他非但不沮丧,事实上还可以说是欢欣鼓舞。这点我只能从外表来判断,但你能做得更好。告诉我,吉斯卡好友,当他和嘉蒂雅女士讨论完这个问题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如何?”
吉斯卡说:“现在回顾起来,他的反应不只是欢欣鼓舞,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丹尼尔好友,你说对了。在听你解释完这段思考过程之后,我对自己所侦测到的胜利喜悦更有信心,它足以证明你的推论正确无误。事实上,在听完你的全盘分析之后,我想不通为何无法自行看清这一切。”
“那是因为,吉斯卡好友,在许多时候,我的反应都是源自以利亚·贝莱的推理方式。而我之所以能在这个节骨眼进行这样的推理,或许——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前的危机带给我的强烈刺激,它迫使我作出更贴切的思考。”
“你低估自己了,丹尼尔好友。早在很久以前,你的思考就已经很贴切了。但你为何会用当前的危机这种说法呢?停下来解释一下吧。从曼达玛斯博士获悉自己和贝莱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后的欣喜反应,你如何联想到什么危机呢?”
丹尼尔说:“关于阿玛狄洛博士的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欺骗了我们,但我们仍不妨假设他倒是真有事业上的野心,渴望有一天成为那所研究院的院长。你说对不对,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顿了顿,仿佛沉思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并未刻意寻找野心的痕迹,刚才我在研究他的心灵时,没有特别想要找什么,所以只察觉到一些表面的情绪而已。可是当他提到自己的前途时,或许的确冒出一些野心的火花。我并没有强烈的证据来支持你,丹尼尔好友,但我也完全没有任何证据来反驳你。”
“那么,我们姑且假设曼达玛斯博士的确野心勃勃,看看能推论出什么来。同意吗?”
“同意。”
“所以说,一旦相信自己并非以利亚伙伴的后代,他立刻出现打胜仗的感觉,会不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野心能够实现了?然而,这和阿玛狄洛博士的认可毫无关系,因为我们已经同意,曼达玛斯博士只是拿阿玛狄洛博士当幌子罢了。他的野心能够实现,一定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什么其他的原因?”
“目前还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足以支持任何其他的原因。可是为了进行推论,我可以提出一个假设。或许有一件事,只有曼达玛斯博士知道怎么做,或者只有他做得到,而这件事会导致一个巨大的战果,一定能够让他继任院长的职位?你还记不记得,在讨论完他的血统问题之后,曼达玛斯博士曾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假设这是真话,而他必须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才能使用这些办法,那么我们可以说,他之所以欢欣鼓舞,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总算能用上这些方法,他的前途已经确保一片光明。”
“但这些‘很有效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严肃地说:“我们必须继续推论下去。我们知道阿玛狄洛博士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败地球,令它回到原先臣服于太空族世界那种地位。如果曼达玛斯博士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无论他要什么,阿玛狄洛博士一定都会给他,甚至包括保证由他接手院长的职位。但对于打败和羞辱地球这件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仍有些犹豫,他得先确定自己和地球人毫无亲戚关系。如果他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就下不了这个手。一旦确定没这回事,他就百无禁忌了,所以他表现得欢欣鼓舞。”
吉斯卡说:“你的意思是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
“良心?”
“这是人类常用的一个字眼。据我推测,它是指一个人奉行某些行为准则,因而他所采取的行动和他的私欲私利背道而驰。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觉得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牺牲地球上那些远亲,我想他就算是所谓的有良心的人。我经常思考像这样的事情,丹尼尔好友,因为这似乎暗示人类心中也存在着若干法则,至少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法则能够支配他们的行为。”
“你能明确判断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吗?”
“根据我对他的情感所做的观察?不,那并非我观察的目标,但如果你分析得没错,良心似乎和情感有密切关系。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先假设他的确有良心,然后再往回推,却能得到另一个结论。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认为他和地球人祖先的距离只有短短的一百九十几年,便可能产生一股违背良心的冲动,让他想要带头去攻击地球,以便消灭这个耻辱的印记。如果他没有地球的血统,就不会产生这种誓不两立的冲动,那时他的良心便会发挥作用,让他放地球一马。”
丹尼尔说:“不,吉斯卡好友,这和事实不符。如果不必对地球采取激烈手段,不论他觉得多么如释重负,他却再也无法满足阿玛狄洛博士,也就无法确保他自己的前途。既然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显现出你清清楚楚察觉到的胜利感。”
“我懂了。那么我们得到一个结论:曼达玛斯博士的确有办法击败地球。”
“是的。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以利亚伙伴当年所预见的危机如今刚刚出现,并非早已安全度过。”
吉斯卡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有个关键问题还没讨论到,丹尼尔好友。那个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到底会有什么致命的危险?这你也能推论出来吗?”
“这我就做不到了,吉斯卡好友,我的推理能力已经发挥到极限。假如以利亚伙伴仍然在世,他或许有办法再往前多走几步,可是我不行。现在我必须靠你了,吉斯卡好友。”
“靠我?怎么靠?”
“你能够研究曼达玛斯博士的心灵,这是我做不到,甚至任何人都做不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能发现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了。”
“只怕我也做不到,丹尼尔好友。如果我和某个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例如之前的法斯陀夫博士,或是现在的嘉蒂雅女士,那么我能一点一点打开他们的心灵,一片一片拨,一个结一个结慢慢解,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逐渐了解他们。但若是想要在一场甚至一百场短暂的会议中,对曼达玛斯博士作同样的分析,只能得到少之又少的结果。情感显而易见,思想则否。如果我为了赶时间,试着强行加快速度,就一定会伤到他——那是我必须避免的。”
“但地球上有好几十亿人,外加银河中另外的几十亿人,他们的命运或许都寄托在你身上。”
“只是或许而已,换言之这只是臆测,而一个人类受到伤害却会是事实。看来很可能只有曼达玛斯博士一个人知道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以及该如何将它实现。如果阿玛狄洛博士能从其他管道获悉这个秘密,曼达玛斯博士就无法利用自己的知识或能力换取继任院长的承诺了。”
“有道理。”丹尼尔说,“很可能正是如此。”
“这样的话,丹尼尔好友,我们就没必要知道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不论曼达玛斯博士手里抓着什么秘密,只要我们能阻止他告诉阿玛狄洛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危机了。”
“别人也有可能发现曼达玛斯博士所掌握的秘密。”
“当然,但这种事不知何时才会发生。很有可能,我们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发现更多的真相——好让我们做足扮演中流砥柱的准备。”
“很好。”
“若想阻止曼达玛斯博士,可以考虑把他的心灵破坏到无法运作的地步,或是彻底消灭他的性命。我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的确能对他的心灵造成适度的损伤,但我下不了手。另一方面,你我都能用有形的方式结束他的性命,而我同样下不了手。你做得到吗,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顿了顿,最后终于悄声答道:“你明明知道,我也下不了手。”
吉斯卡慢慢地说:“即使你知道地球上和银河中的几十亿人都有危险?”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害曼达玛斯博士。”
“我也不能。所以说,我们仅仅确定即将出现一场致命的危机,却不知道危机的真面目,甚至无从查起,因此之故,我们对它根本束手无策。”
他们默默凝视着对方,两人脸上都毫无表情,但此时此刻,就是有一股绝望的气氛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