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运多舛(2)
每当际广和哑巴哥哥、娘去四里外的地里干活时,黄际广的娘和哥哥背着租来的农具,际广就背着小际恕一起来到地里。下地干活时,就把际恕像绑着小牛犊一样绑在大树下,让他独自玩耍。有时遇到天气不好,他们就把际恕绑在自己家的床脚上,免得他跑出门外跌进山崖。下地干活后,际广和母亲常常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际恕饿得哇哇大哭,又渴又累。偶尔邻居李大婶不忍心,会抽空过来给他点水喝,但是李大婶自己家也常常穷得揭不开锅,是很难弄点东西给际恕吃。每当际广和母亲回来时,际恕总是歪倒在床边睡着了,屎尿满裤满地。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和际广兄弟,顾不上歇息,母亲便忙着给际恕擦洗,际广兄弟便一个砍柴生火,一个煮野菜粥,有收成的时候还能有点白米,一大锅水洒下几十粒米合着野菜熬一锅,没有油盐,即使这样的野菜粥,他们也吃得香喷喷的。
大半年的时间,他们连野菜都没有,只有上山采摘一些绿色的叶子或者树根熬汤喝,际广兄弟个个头发枯黄、脸色黯淡、骨瘦如柴。那时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过年,因为只有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才能吃点饱饭,饭桌上有时能见到一盘肥肉,这肥肉不是用来一次吃完的,而是端上桌,孩子们看着肉喝着野菜粥。母亲做年夜饭时,先把肥肉在锅里热一下,熬出点油,再煮粥,这样的野菜粥、南瓜粥、萝卜粥特香特香。但是,懂事的际广即使再饿、再想吃,也从来不会盛第二碗粥,细心的他发现母亲从来不会和他们同时吃饭,总是等全家吃完了再给空荡荡的粥锅里舀碗水,把粘在锅里的糊糊荡洗干净,再吃。际恕小,不懂事,吃了以后,哭喊着还要,母亲于是把刷过的汤又喂给他吃。在幼小的际广眼里,母亲似乎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
看着家道的贫寒,际广从不多言语,年少的他性情沉闷得像成年人,他整日闷头做活,总想尽自己的力量减少母亲的负担,增加家里的收入。每次累得腰酸背疼,直不起身时,就想起爹爹说过的一句话:吃饭凭力气,汗珠子就是米!他算不清自己流下了多少汗珠子,他也不知道要流多少汗才能换来白花花的大米。他总是认为自己流出的汗珠子不够多,才使家里的大米饭不够吃。看着长到3岁还走不稳路的小际恕,际广锥心地悲痛,他常常感到永无宁日的压抑和凄惶。他越来越自责,自责让他越发沉默,整天埋头苦干。年少的他不知道,这样的窘迫并不是他不努力的过错,而是那个吃人的社会造成的。世道黑暗,像他这样的穷人即使磨破了双手、累弯了腰,一生也难以逃离这茫茫苦海。
黄德仲长年累月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再加上祖上的田地被地主盘剥掉了,成了他心头永远的伤痕。日积月累的忧愁、苦闷、悲哀缠绕着他,使他难以释怀,残酷的生活摧垮了这位汉子。没过多久,他终于被病痛和心疾折磨得倒下来了,连着一个多月,黄德仲卧床不起。
一天深夜,爹爹把际广兄弟几个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说:“爹爹……不行了。要记住,是谁把爹爹……逼死的……你们要……要孝敬你娘,她苦了半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要……要争口气。”说完,黄德仲像际庆一样,鲜血直吐不止,在吐干最后一滴血后,他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临走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死不瞑目啊!他怎么能舍得下自己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们啊!孤儿寡母,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怎么活下去呢?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全家陷入茫然无助和极度的恐慌之中。
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邓芳芝把丈夫安葬在发财垭的后山坡上,当他们培好最后一铲土,跪着磕头时,际广的娘突然口吐鲜血,昏倒在土坟堆上不省人事,际广和哥哥际恕扑在娘身上,拼命地摇着娘的身体,哭喊着:“爹爹啊,娘啊!”
际广兄弟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母亲抬回家,喂了几口开水给娘喝。慢慢地,际广的娘在孩子们的哭喊中苏醒过来。她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哭成泪人的孩子们,想起丈夫的惨死,想想撇下的这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悲痛欲绝地哭着。爹爹死得这么惨,际恕叫得这样叫人心酸,际广抑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和激愤,他胸口像扎着钢刀般揪心。穷乡亲们安慰邓芳芝说:“嫂子不要再伤心了,你要保全自己的身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看在娃儿们的分上,日子再难过,也要把几个娃娃拉扯大。我们大家有粥喝,不会撇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管。”
在乡亲们的安慰下,际广的娘总算缓过气来,看娘儿几个安稳些了,大家这才放下心来,有的回家拿点红薯干,有的拿来点米面,帮扶着他们度过这些日子。
按当地风俗,下葬后第三天清晨,路上还没行人时,要为爹爹关山。
关山这天,天蒙蒙亮,寒风中,云缝间可见寥寥星辰,月光散射,山间一片朦胧。惨淡的月光下,林中小路曲折通幽。荒野中,不时地有蟋蟀、飞虫等跃过。“嘎嘎……”两只乌鸦站在荒草萋萋的坟头上望着他们,邓芳芝领着兄弟三个扑在坟前,他们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亲情更可贵、更令人难以割舍的了。比起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没有比他们挚爱的亲人的离去更令他们肝肠寸断的了,这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他们四个人互相牵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竹林外走去。
来到家徒四壁的茅草屋。灶台上,还留着际广给爹爹扯来的还没来得及煎熬的草药。满眼、满屋子都是爹爹艰辛的背影,际广似乎看到爹爹在院子里吃力地挑水,爹爹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深夜,际广久久难以入睡,借着依稀的月色,他似乎又看到爹爹坐在炕头,手上不停地编着蔑具。际恕睡梦中的一声叫喊惊醒了他:“娘……饿……饿……”际恕梦中都喊着饿。际广搂紧了际恕瘦小的身子,他听到际恕肚子中发出的“咕咕”的响声。际广擦干了眼泪,强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不是不悲痛,他想得更多的是今后怎么帮助娘带着际恕活下去。
爹爹去世这年,际广还只有11岁,面对父亲的早逝,要担当起一个男儿的责任,他和哥哥怎样抚养幼小的际恕呢?他越发变得沉默!
黄际广的娘拖着病重的身体,在家含辛茹苦地抚养三个孩子。每天她既要承担所有的家务,还要像其他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每当累了一天的庄稼人都闲下来的时候,邓芳芝还是不得清闲,常常在深夜,不是就着依稀的月光洗衣,就是就着煤油灯的一点点光亮补衣服、编草鞋。有时还替有钱人家纺纱织布。在际广兄弟几个眼里,似乎从来没见娘休息过,他们睡下后,娘还在干活,当他们起床时,娘早就起来做事了。
际广12岁那年,际恕种天花,娘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地看护着。此时恰好是秋后棉花成熟的时候,娘实在抽不出身子摘棉花桃子,要照看际恕。娘就让际广和二哥给地主老财家收棉花。那时候的棉花壳子又干又硬,尖得像刀子似的,刚摘了一行,际广本就千穿万补的衣裤被划了一道道口子,这身襟襟吊吊的破旧不堪的衣服,还是父亲留给哥哥,哥哥穿小了后又留给他穿的“传家宝”。际广长到这么大,还从没穿过布鞋,天热时基本上是打着赤脚。冬天也只有草鞋穿。那时,一到冬天他赤裸的双脚就生冻疮,必须每天用热水泡脚才行,有时冻疮破裂并开始溃烂,烂了的双脚一瘸一瘸的。他知道衣裤是非常金贵的东西,他舍不得这身唯一的衣裤。想想干脆把衣裤脱下,什么也不穿,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棉花地里,反正有高高的棉花秆挡住身子,在这里也没人看到自己没穿衣服。光着身子的际广,在棉花地里,身上的皮肉被划得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有时口子很深流血了,就在地下抓一把土撒到伤口上,再搓一搓止住血就不管了。就这样,际广整整捡了一天的棉花桃子,身上被划破的痕迹数也数不清。他穿好衣裤忍着痛回到家,也不告诉娘他是光着身子摘的棉花。娘见到他和哥哥两人身上整整齐齐的,还夸奖他们。可是,到了晚上,际广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火烧火燎的,热辣辣地痛得睡不着,娘走过来,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白天累了?”
际广点点头,一声不吭。
躺在他身边的二哥看到娘疑惑的眼神,就指着际广的身上,咿咿呀呀地对娘比画着。
际广的母亲看到二儿子的比画,纳闷地走到际广身边,把际广的衣服掀开一看,像蜘蛛网样的伤痕布满了际广瘦小的身子,娘的眼泪像长线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淌。她顿时明白际广是舍不得刮破衣服,赤着身子摘棉花桃子。邓芳芝紧紧搂住自己这个懂事的孩子,直叹息孩子他爹死得太早,只怪自己不能给孩子幸福!
际广除了在家帮娘干活外,还每天去地主李积成家放牛。这天天不亮,际广就上山放牛了,他一边放牛,一边挖着野菜。正当他低头挖野菜时,地主李积成就怒气冲冲地赶上山来,边走边骂道:“狗崽子,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要把老子摔死啊?!”际广直起腰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四处看看周围没有人,难道地主是在骂自己吗?还没反应过来,李积成一把夺过际广手里的放牛鞭,对着他一阵狠抽。
原来,际广早上把牛牵出牛圈时,牛屙了一堆屎在院子当中,当时天刚蒙蒙亮,际广没有看见牛屙了屎。早晨,地主李积成睡醒后,揉着睡意蒙的双眼走到院子里,他只顾伸着懒腰看天,没想到一脚踩在牛屎上,顿时摔了一个脚朝天。他爬起来一看是踩在牛屎上,气不打一处来,叫嚣着寻找际广。他一路找到山坡上,地主李积成恶狠狠地对着际广喊道:“你去给我把牛屎吃了!”说着揪着际广往回拖。际广忍气吞声地回到院子里,赶紧拿笤帚把牛屎铲除了,还用水把院子整个洗了一遍,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主还不答应。地主恶声声地喊道:“今天不许吃饭,罚你挑20担水!”
可怜的小际广,饿着肚子,一担一担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又一步一步地爬上高台阶。一担水有七八十斤重啊!小际广挑着和自己一样高的水桶,挑了几趟,终于支持不住,累得摔倒在路边。长工陈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把际广扶起来,然后帮着际广挑了几担水。结果被地主李积成发现了。他抢下陈大叔的扁担恶狠狠地说:“你们要造反啊!不想干都给我滚!”
际广实在忍不下去了,说:“老子不干了,你给老子工钱!”
地主李积成骂道:“你龟儿子还要工钱,我的水桶被你摔坏了,赔我水桶!”
际广干了大半年,连一个铜板也没拿到,他想,这仇我记住了,长大了,一定要报仇!这就是发财垭的苦孩子黄际广的童年。
际广过着贫穷的生活。每天他都帮着家里干活,上山砍柴、挖野菜,下湖捞菱梗、捉鱼。他还能常常给家里弄点吃的东西填饱肚子。那时,他只知道生活很苦,常常吃不饱,但他觉得大家伙都是这样。但是特别让际广气愤的是交租的时候。一年到头拼命劳动,用血汗泡出来的稻谷全部交了租,也过不了鬼门关。每当他们交租时地主就用大斗大秤进,借谷时就小斗小秤出。每年秋后算账,不管天旱、天涝,有收、无收,狗地主那是铁板租,一粒也不能少。穷人终年用血汗换来的谷子,都被地主夺去了。一到算账,租债比山高,哪一家都是旧债未清添新债,旧仇未报添新仇。
这天,际广和娘去地主李积成家交租,明明在家量了是一石谷子,可是到地主这里一量就只剩下四五斗。
际广忍无可忍,站出来质问狗腿子。那些凶恶的家伙不但不听,反而一伸手把际广推翻在地。际广爬起来冲向狗腿子,娘和同来交租的其他叔叔伯伯拉住了他,满眼含泪地说:“孩子,你斗不过他们!认命吧!”
果真,狗腿子在验第二担谷时,更加刁难,非说干爽的稻谷里有水,结果一担谷又被减去一斗。在和娘回家的路上,际广愤恨地说:“斗啊!斗,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豺狼的口,你喝干了穷人的血,你刮尽了穷人的肉,可你装不了地主的罪,你量不尽我们穷人的仇!”
交完租,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地主这样凶狠?为什么穷人这样受苦?这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报!他两眼射出怒火,恨不得砸碎这血腥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