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杜威
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是出身农家的美国东北部缅因州人,在约翰霍布金斯大学得了博士学位以后,就在米西根大学任教,后来米西根市特设“杜威路”来纪念他。在米西根一个时期以后,他转赴芝加哥大学,正式成立芝加哥学派的实用主义,创办了一个附属芝加哥大学的实验学校。芝加哥大学校长和他非常不睦,趁他某年去西欧度假时,就把这实验学校的经费给取消了。他暑假回来,立刻辞职,辞职后本想托詹姆斯介绍他进哈佛去任教,没有成功,一年后才被聘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失业这一年中,他带着妻子去英、意等国,境况非常艰苦。他的七岁男孩在意大利死掉,到了英国又死掉女儿,他的妻子因此神经失常,一直没有医好,这是他一生里最暗淡的时期。既入哥伦比亚大学后,他的声望和影响都逐渐增长,没有听说遇到重大不愉快的事情。他为人诚挚,富于同情心,心中充溢着对于人类的热爱,因此他非常注意人类物质生活的改善,多少带了些实利主义色彩,其实他个人倒是潇然出尘的。他兴趣极广,生活却极有规律,每隔一月半月,总要写篇讨论实际问题的短文。他曾经想正式参与政治,可惜他想在美国共和、民主二党之外另组一党没有成功。但对于社会改革运动的赞助,仍是数十年如一日。晚年他也涉及艺术和宗教,写了《作为经验的艺术》《确定的寻求》(Art as Experience,The Quest for Certainty)两书,书中主张人要在实际生活中不断地求改革,要在行动中寻求确定不移(certainty)的东西。此外,他也许受了维也纳学派的影响,主张纯哲学具有诗和艺术的价值。在《当代美国哲学家》的自述中,他自称比较喜欢读柏拉图。现在他的哲学几乎成了美国的官方哲学,虽说美国政府并不特别尊崇他。他每到一处,学生都望风而受其影响。他毕生著作,种类和数量都是非常丰富的。他是詹姆斯学说的继承者、弱点补救者和发扬光大者。譬如詹姆斯没有逻辑,杜威却要成立实验逻辑;詹姆斯说话写文章都很不谨慎,有时常有几套不相连属的思想同时出现,杜威却自成系统,一切都非常谨严,都围绕着他整个学说的中心。他的学说简直是“一以贯之”。以至于不管他讲什么问题,听的人大概都事先可以揣测到他的结论,不再有丝毫新鲜感觉。此外,詹姆斯注重个人性情,所以深染浪漫、放任、神秘的色彩,俨然主张个人神圣,是天才诗人的派头。杜威则完全是社会兴趣为主,一切都为了社会,很少谈到个人的任性。我本人曾经在1928年美国哲学年会上,听到他宣读过一篇题名“社会作为一个哲学范畴”(Social as a Category)的论文,想提出“社会”作为认识论的一个范畴,作为批判哲学的标准。孟泰格当时在哲学年会上曾向他提意见,说他那种说法实无异于把“社会”尊崇为黑格尔式的绝对者。这些都是他替詹姆斯补救偏重个人的地方,也都是他比詹姆斯更进一步的地方。
杜威的哲学有三个重要的渊源,第一是黑格尔派的学说,第二是进化论,第三是美国文化。我们可以说杜威的整个系统就是这三者的融合体。大体上黑格尔学说是他的哲学最初的来源,进化论是他的科学根据,美国文化则是他的社会背景。三者里面当然以黑格尔的成分较为重要,杜威大约在三十五岁以前本是受黑格尔学说影响的。自1867年起哈里士(W.T.Harris,1835—1909)开始在圣路易斯市创办最有历史重要性的《思辨哲学杂志》,并创立一个“康德学会”以传播介绍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杜威曾多次在这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又1842年到1844年,杜威在约翰霍布金斯大学进修,并得博士学位,是在传播康德黑格尔思想的著名的摩里士(G.S.Morris)教授指导之下完成的。此外杜威和托夫茨(J.H.Tufts)合写的《伦理学》1908年出版。书中杜威所写伦理学理论部分也包含有不少的黑格尔学派的思想。他的黑格尔思想还从英国新黑格尔主义者格林(T.H.Green,1836—1882)和鲍桑凯(B.Bosanquet,1848—1923)等人的著作里间接得来,当时格林每出一书,杜威都要撰文评论。他那时只说格林的理论陈义太高,和现实生活隔得太远,不免使人对于理想产生宗教式的狂热,如此而已。到了后来,他才渐渐改变,走上实用主义的道路,但依然保留着好些接纳黑格尔学说的地方。下面这三点就是比较重要的:(一)对社会事业的兴趣。黑格尔“社会”一词的意义特指市民社会和国家,而杜威的却是泛指社会,他们都以为个人是以社会为归总的。(二)社会本位的道德思想,个人道德生活的目的就在求得与社会的协调。(三)辩证的直观,犹如詹姆斯的称这为黑格尔式的观照(Hegelian vision),杜威哲学里也有这个观念。此外,杜威还有对立统一的看法,如手段和目的的合一,人文和自然的合一(自然须得人文化,人生也应该自然化),理想和行为的合一,特别是他的系统里非常注重知行合一,这种对立统一的看法当然不全和黑格尔相同,但无疑是受了黑格尔的启示生出的。在庆祝他七十岁的哲学讨论上,哥伦比亚大学的武德布瑞吉教授曾经批评过他,说杜威标榜实验方法,而写书却从不经过实验考察的程序,仍是依靠辩证法的应用。他答辩说:“没有任何从事哲学著作的人而能不用辩证法的。”从这点上面也可看出他也受过黑格尔辩证法的一定的影响。
进化论在杜威哲学里面的地位也非常重要。杜威受进化论影响的地方,可以从他的《达尔文主义及其影响》(Darwinism and its Influence)一书里面看出来。大体上杜威以为实在永远在发展变化之中,生命现象就是机体对于环境的适应。因此他的哲学里面常有生物方面发生学的方法(genetic method)的应用。不过,他似乎没有把发生学的方法和辩证法,或者说矛盾思辨法加以区分,更从发生学的方法里蜕化出所谓历史的方法来,杂在一起。他对于道德生活的研究就把三者拿来混合使用,而不把它们本质上的差异——各别为逻辑的,生物学的,历史的发展——加以任何考虑,他只看到它们都注意发展的共同性,于是以为都可以应用到哲学上来,就重视发展这一点说,进化论对他哲学的影响已经是够大的了。
我们说,杜威哲学的第三个渊源是美国文化。这意思实际上就是他的哲学思想得之于美国文化的很多。美国文化帮助他建立起他的体系,而他的体系建成以后,反过来又刚好可以代表美国文化的精神。因此,美国哲学家哈佛大学霍金教授(1873—1966),在杜威七十寿辰的祝词中,称他为“美国的绝对者的象征”(Symbol of the Absolute in America)。他的朋友芝加哥大学教授米德(G.H.Mead,l863—1931)说他比詹姆斯、比鲁一士都更能代表美国;詹姆斯的法国意味太重,桑提耶纳代表着西班牙的浪漫精神,而鲁一士更是满纸的德国气息,只有杜威才是纯粹的美国哲学家。他是美国文化的解释者,他是美国精神的代言人。对杜威嘲讽备至的罗素也说他代表美国工业社会的哲学,他那不喜欢数理逻辑等学问的态度也由此而来。这评语确是非常恰当的。
对于传统哲学或正统哲学,杜威曾经作过有系统的批判。他提出了传统哲学的四大罪状:(一)对于一民族、一国家原有的风俗、习惯、信仰等加以辩护,使它们合理化。布拉德雷(Bradley)也曾经说过“哲学的职务在于替人的偏执的见解习俗找出些坏的理由来”,杜威则更进一步说传统哲学的立场就是在替这些传统东西作辩护。(二)传统哲学总要找出一个永恒不变的绝对的本质,所以和宗教狼狈为奸,启蒙时代以后,宗教解体了,正统哲学就代替神学来满足人类的宗教上的要求。(三)正统哲学遇见生活上或者精神上有困难的时候,不积极地去改造外界,只消极地去改造内心,这种情形,实际上就是自欺。(四)传统哲学上的问题,大多和实际没有关系,玄妙而不实用。因此杜威说出了“哲学必须研究人的问题,而不是研究哲学家的问题”的话。在这个新的看法下面,本体论可以弃之如敝屣了,认识论也得改成求得知识的方法论,不可再象康德那样可笑,当人类认识已有长足进展的近代,却还去讨论认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在杜威心中哲学应该变成一种实验科学,一种能够解决人生中的实际问题、为社会谋取福利的科学。哲学应该跳下象牙之塔来,在污浊的尘世里建立乐园,指导科学,使科学人文化而不继续自放于虚无邈远的高不可攀之处。这种改头换面以后的哲学,杜威叫它做“人类工程学”。正统哲学对于这些“人的问题”,在杜威想来,都是不屑而且也无能为力的。
杜威对于传统哲学的驳斥的确是言之成理,传统哲学在他所揭出的每一“罪状”里面都依然保有从容答辩的余地,我们可以在这里附带提一提。
(一)杜威说传统哲学家替他们的风俗习惯辩护,但反过来看,传统哲学家又何尝不可以说杜威也是在替美国的工业化社会的风俗习惯辩护,事实上哲学的任务之一就在把人类的风俗习惯——所谓民族精神——里良好的部分找出来,加以发扬表彰,说出它真正的意义和价值。当然任何关心政治社会人心风俗的哲学家都有推进“移风易俗”的任务。杜威这种批评,可以说没有认清哲学在这一方面的使命。
(二)宗教和哲学的关系本来是多方面的,宗教可以给哲学家新的灵感,哲学家也可以站在哲学的立场去批评宗教,使它合理化,尤其是宗教太黑暗的时候,哲学常常要在它里面寻觅自由,代表和宗教相反的启蒙的力量。但是当一个社会失却原有的信仰,人人的精神都彷徨不安时,哲学就会而且也应当代替已经崩解的旧礼教旧文化,成为新的精神上的安定力量。这样不免使哲学染上近似宗教的色彩,这也就是杜威说哲学与宗教朋比为奸的地方。不过哲学的出发点无论如何与宗教不同,哲学的作用也的确应当使人能够安身立命,俯仰宇宙之间而有居家自得的感觉,因此古来哲人凡是卓然有以自立的,他的学说必定有代替宗教,使人精神得以解放超脱潇然出尘的功能,这不是哲学的弱点,而正是哲学给人的好处,可是这点被杜威忽略过去了。
(三)杜威对正统哲学那种改变内心的自欺式作用的指摘,颇中要害。事实上许多哲学家都是没法改善外界才退而默想玄思以求内心的改造的。这里面当然也有不少人具有真正的阿Q式心理。不过我们如对知行关系有了深湛的了解,一定不会把这种内心改造的价值一笔抹煞,有真知才有也必有真行,改造内心正是改造外界的必需的准备工作。我们可以举笛卡尔为例:笛卡尔由于在天主教支配下,宣称他自己不敢攻击宗教、政治,不求改造世界,不求改造社会,甚至不求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要改变内心。由于他的科学哲学研究的伟大成果,他给世人一个新的宇宙观,在他的思想影响下,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四)杜威所谓“哲学家的问题”一词几乎不通,因为哲学家决没有任何专有的与众不同的问题。相反地哲学家的问题正是人类最中心、最根本、最普遍的人人都要感到的问题,哲学家的工作只是想把这些问题作一个系统的彻底的研究罢了,所以哲学家所讨论的问题才最有资格被称做人的问题。假如哲学上的问题不算是人的问题,那么科学上那些不切实用的高深研究都要成“玩物丧志”的科学家的问题了!
总之,杜威最初本如一个宗教家在那里宣传福音,他的动机和态度都是无可非议的,但如上所示,他却不能不受到理论肤浅的责难。
在黑格尔的体系里,方法论,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等都是打成一片的,杜威哲学也有这种一以贯之如环无端的现象。我们试将他学说里重要概念列成一表:
生物学——有机体的适应
心理学——行为的协合
逻辑——实验的或假设的思索
认识论——创造的理智或有效用的观念(working ideas)
宇宙论——经验与自然——能动的经验,经验与自然的统一体。
以上这些名词所指的,其实就是一个东西,它的来源就是生物学上、进化论里,那个有机体适应环境的思想。以下简述杜威哲学各方面的大意。
杜威的心理学和詹姆斯一样也属于功能派,而为行为派的先驱,他反对把身心分开,也反对把心理现象分成知情意等部门,心理学要研究的只是整个行为的调整协合、适应,也即行为的动态,而不再是旧式心理学家所瞩目的意识状态。他的“协合”(Coordination)的定义是:协合只是一种组织,一种使工具能够互相配合而达到某一目的的组织,换言之,就是手段的配合。他又说:“协合就是一种适应。”所以他认为生物学的使命在研究有机体的如何适应环境,而心理学的任务则在研究有意识的主体如何适应变动不居的环境。心理学不应该研究是什么而要研究为什么,研究“在使用中的心理有机性”(Psychological organism in use)。简单说来,心理学就在研究使有机体适应环境的行为,各方面都要顾到。在这一意义下功能派心理学就与完形派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有关。从杜威对于心理学的说法里我们可以觉察到进化论对他的影响,也可以看出他在心理学上的贡献。
实验逻辑是杜威“发明”的东西,他把这叫做动的行为的适应的逻辑。其实他这一套并非逻辑而只是方法论,一种渗入了大量心理学解释的方法论,因此就纯哲学眼光看来实验逻辑实在是个非驴非马的东西。方法论,逻辑,心理学三者在杜威系统中原是混在一起不求分开的。
杜威把实验逻辑分成五个步骤:
(一)困难的发生,这是逻辑、认识论、方法论等学问产生的第一步求知的开端。困难大约有下列几种:
甲、手段和目的的不适应,就是手段不能达到目的。
乙、研究对象的性质所产生的困难。
丙、解释出乎意料的事。
(二)困难的认识与说明,对于困难必须加以研究,使能明了,而求出对策。
(三)假设的提出,这是实验逻辑中最重要的步骤,“假设”一词可以说盘据了实验哲学的中心地位。从实验哲学的眼光看来,几乎一切都是假设,上帝的观念固然是一个假设,因果律“因为昨天我吃的东西没有毒,所以今天我吃的还是没有毒”也依然是一个假设。实验逻辑里当然少不了它,不过假设常常会很多。
(四)假设的研究与解释,假设既然很多,不能不加以研究、解释、选择,把正确的寻求出来。
(五)假设的证实,这是实验逻辑里必不可少的最后一个阶段。
从上面五个步骤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实验逻辑就是实验方法的心理的分析,实验步骤的研究,也可以说是辩证法的心理学化——困难就是辩证法里的矛盾,而假设就是解除矛盾的合;至于假设的证实当然也应该包含在矛盾解除的过程中。
这种辩证法的心理学化,当然不免失掉原来逻辑的意义,辩证法本来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精神生活里的体验,体验出事情的矛盾,求得解决,然后又生出新矛盾,这样不断地发展下去。另外一方面就是纯粹的辩证形式,纯粹的逻辑。这是从一个纯粹概念“有”中推出一个“无”,再从有无对立的概念里找到“变”来作为有、无的合,所以完全是纯粹概念的发展,一个逻辑推演的过程。杜威对于纯粹概念的发展,纯粹范畴的推演根本加以否认,对于辩证法的“体验”(Das Erlebnis)方面则用实验来代替,体验指的内心生活,而实验却是指的实用的实验室操作,因此黑格尔的体验中有精神意味,而杜威的实验则有工程意味。
前面说过,进化论对杜威的思想影响很深。进化论主张逻辑应该转变成发生的逻辑,正反合的过程应当是发展的过程,发生的逻辑要研究的也就是有机体和环境接触后适应发展的过程。杜威的实验逻辑就由此而来,他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引起了逻辑上的革命,过去的逻辑研究永恒不变的东西,如范型(eidos)、目的、本质、理念等等,而今后的逻辑却要研究适应的过程,就是不断发生困难又解除困难的过程,要实验地、假设地去思想。传统哲学提出一个高不可及的目的,所谓至善,而实验哲学只注意人类在生活上随时的调整,应付随时的去恶存善,这就是杜威的实验逻辑。
认识论方面,杜威著有《创造的理智》一书,提出他的手术论和知行合一、彻底的经验主义等学说,他对于唯心论和唯物论的批评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唯心论以为观念是超出经验的永恒不变的,观念是构成事物的范型,是现实事物所永远不能企及的理想;这在杜威看来,无异剥夺了理念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他认为唯物论以为思想就是幻想,顶多不过是物质构成的副产品,所以它把思想的地位压得太低,也没有给观念在实际生活里面留一个有创造、支配行动力量的地位。根据如上面的解释,杜威以为唯心论和唯物论都没有给观念一个正确的了解和估价,尤其唯物论简直是否定了人类的尊严,因为观念和思想成立的原因也即是构成人的尊严的原因,人的尊严是建基在观念和思想上的。杜威又说,任何有理性的人一定会要求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经验之中就会产生新的观念和意义,这些观念和意义回过头来又可以支配我们的行为和生活。排开了观念和它所产生的结果,人和禽兽便没有区别可言。所以唯心论和唯物论的说法虽不同,错误却是属于同一性质的。
除此之外,杜威觉得唯心论和唯物论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二者都把人的思想看成复现的,而不是本源的、自生的。唯物论以为比观念更根本更原始的是物质,观念只是物质的反映;唯心论以为人的思想乃是从一永恒的意识、范型,或者说天理、天心、天道那里再生出来的。就是实在论,也犯了这个毛病,以为我们的意识观念,只是独立的外在对象的摹本。杜威觉得这些理论都没有认识观念、理性,都没有认识实验思考的本质。实验思想告诉我们实验要受假设的指导,就是要受思想和观念的指导,所以实验不是毫无标准的尝试,不是毫无目的的行为。实验是有远见、有企图的,这远见和企图,又从生活经验里出来,所以一切思想理论都能经过实验,而一切的实验也都没有超出经验范围,这就是杜威的彻底经验主义。
杜威认识论里的专门学说“手术论”(theory of operation也可译为操作)是从英国爱丁顿(Edington)、美国布瑞吉曼(Bridgman)等科学家思想里承受过来的。大意是说概念的构成,由于手术,也即由于实验。譬如我们有长度的观念,就是由于实际衡量物件的长短得来的。没有衡量这个手续,就不会有长度这个观念。所以他说:“概念和一套手术同一意义。”每一个科学上的概念都是许多衡量和计算工作的结果。概念的形成须通过手术或实践,但概念是理性认识,不是行动组成,是反映本质的东西。
因此,杜威的手术论实际上依然是经验论,是他的彻底经验主义的另一名称。这种经验论不是原子式的,也不是被动的。杜威所谓创造的经验乃是我们主动地运用实验,行为和工作得来的经验,并不是外界的赐予,并不是外界加在我们身上的强迫的被动的感觉。诸凡色声香味,五官所得的一切性质,都是主体的许多行为动作获致的结果;知识的形成更是如此。杜威自以为他的认识论是根据最新、最进步的科学家的见解创立的,所以比过去的唯心论、唯物论都要接近真理一些,和洛克、休谟那种被动式的经验主义相比,杜威当然也觉得他的经验论要更为完善。
假如我们借用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解释,杜威的学说是“行乃知之始,知乃行之成”,这和王阳明的“知乃行之始,行乃知之成”的意见似正相反对,虽然它们都应当算是知行合一说。大体上,杜威主张行主知从,而王阳明则主张知主行从;杜威是心理学的讲法,而王阳明是哲学的讲法。我们以为杜威的知行合一说虽然是最新、最时髦的学说,但他所主张的行——实验——仍得接受知识的指导,他仍有鲁一士“观念居于领导地位”(Idea is Leading)的说法。所以归根结底知还是主动的,而杜威的行主知从的理论也仍然可以纳入王阳明的学说之中,只不过是王说的另一形态的表现罢了。
《经验与自然》(1925)这本书大概要算杜威著作里最难阅读的巨制。这代表杜威的纯哲学,在杜威体系里相当于本体论的思想。虽然,这书里的中心思想仍是从彻底经验主义的观点出发的,和他体系里其他那些部门也都息息相关。
首先,他把经验的意义加以无穷尽的放大。经验就是动,就是有理智的创造的行为,经验不仅指感官知识和普通经验,凡是其他哲学家认为是逻辑的,先验的,凡是一般人认为是超经验的,无论梦、幻觉、超人的思想、永恒的理念,一切一切,都在他所谓经验之中。经验是彻底的绝对的,无外的。自然和经验也有着不可分的关系。所谓自然就是理智化的自然,人文化的自然,经过了人类行动改变的自然。但反过来他又说:理智只是自然潜能的发挥;理智、思想、道德、宗教、科学、哲学,人类文化的各方面都是属于自然的。自然经过人类行为,也即是经验的改变,而经验又是自然潜能的发挥。所以自然和经验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自然与经验合一,这就是杜威哲学里的本体,实在。
杜威对于自然的这种看法仍是从他彻底经验主义下的认识论里推演出来的。因为要知道一件事物,一定对那种事物有所改造,不然就不能称为得到知识,因此他有“经验作为指针和方法”(Experience as guide and method)之说。他以为经验愈丰富,方法愈完善,经验也就愈能作为科学研究,道德实践等等的指导。经验里的材料,经验的真正内容,就是能够适应环境的各种行为和习惯,五官调配谐和的适应,把心理学上所谓的协合,他在《创造的理智》里面所说的理智,就是实际经验里具有启发的提示(Concrete suggestion),理智是改造经验,应付环境、满足需要的工具,理智不仅具有辩护性、解释性,它还能指导行为。所以杜威以为聪明智慧都得在行动里面表现。他的理论有时被称做“知就是行”(To know is to do),代表着实验科学征服自然的趋势。
总结上面两段,我们可以说杜威所谓本体,他的实在就是知与行的合一体,自然与经验的合一体,不是物质,也不是空洞的理念。在这种合一体之中,知识仍居于指导的地位,但这种知识是随机应变,已经不是过去哲学家所说的永恒的知识了。
《经验与自然》一书里,还有一个副题,名叫“身与心的重要的一章”,是讲身心关系的。杜威以为身心的关系虽然神秘,但实际上和土壤与植物的关系差不多:植物需要土壤才能生存,土壤可以产生植物。因此心灵活动常常和身体构造配合,正如植物和土性配合一般。他下定义道:“心是生理的有机的活动的组织”,这就是说心不过是一种生理作用罢了。后来杜威又使用了灵魂和精神两个名词,灵魂是指有系统,有一贯性的许多生理心理作用的配合,人有灵魂犹如花有芳香,代表身体里产出的比较美好的事物,因此他以为说一个人有灵魂就是说此人比较敏感,有丰富的同情心,对于一切事情都能够参加而且适应。至于精神,则比灵魂更高,精神代表自由健动活跃的灵魂,是能主动又能自行收缩的。
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杜威思想中有物理的自然,有机生命和心灵(灵魂与精神的全称)三者同时的存在,这三者是无法分开同时而动的。他以为这三者假如被分开了,心灵就不能再控制物理的自然,而人将受到机械和物质的奴役,心和自然合而不分,创造的理智才能作主。王安石咏古松诗:“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颇有杜威心灵自然合一说的意味,事实上一切大事业大文章的成就都有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双重的基础,我们不能不承认杜威在这一点上面的正确性。
从某一意义上看来,杜威这个自然生命心灵三者合一说也颇具英国S.亚历山大层创说的色彩。如下图,亚历山大的次序是:时空,物质,生命,心灵,神。上层都是从下层突创出来的,但又都包括下层,杜威不过只讲中间这三层罢了。
最后我们可以说詹姆斯和杜威都曾终身致力于发挥其学说,因此影响非常普遍,但实验学派刚到杜威就已后继无人,身见其衰已经是杜威无可逃避的命运了。对于杜威的学说,我们可以加上“重变而未重常,言动而未言静”两句评语。经验的确是永在变化之中,但变中必有常,必定有变化所遵循着的先在的准则,这点被杜威否定了。因此杜威从生物学出发的重发展的哲学,显然与怀特海的从数理出发重方式的哲学大相径庭,他们代表哲学上两个相反的大的方向:一个注重动和变,一个注重永恒的在变动中长住永在的最普遍的原则;所以杜威对怀特海屡次批评,都着重于反对怀特海重不变的架格方式,而忽略了发生的(genetic)、把握变动、适应变动的方法。总之,杜威不理解数学的哲学意义,不以为哲学家的使命在如康德的找出十二范畴一般,是替宇宙和知识颁布法典,所以他的哲学最后是茫然无所依归,到方法论而止,再没有旁的深厚的方面了。他一生都企图改革社会,终于提不出具体方案来,也许正是他的哲学先天带来的弱点。但,这弱点也即他哲学的特点,他尽量利用科学来建立哲学,注重实效,推崇经验,更把外在的自然人文化,这些都代表工业社会的精神,于是杜威成了工业时代独树一帜的哲学家,西洋工业社会的一个很大的辩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