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乐与读乐
本文原载《音乐爱好者》1995年第6期。
和其他艺术门类相比较,音乐有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独特品质,即它允许我们以多种方式去接触和感受它。小说可读,诗歌可吟,但只要你识字,文学大体上是不需要刻意去“演释”的(戏剧文学另当别论)。同理,观画自然无妨,但“听”画却绝不可能。依此类推,舞蹈、建筑、摄影等等,所有专门艺术似乎都只与我们的某一官能发生关系,而只有音乐例外。
不错,音乐是听觉艺术。通过耳朵,音乐进入我们的心扉。然而,听赏并不是唯一的音乐感知方式。音乐可听,而且可看、可读。相对于文学和美术而言,音乐希望我们“全方位”地投入。它刺激我们的听觉,需要我们的眼睛,而且召唤我们肌肉运动的参与。最后,音乐沉入我们的脑海,在我们的理智思维和感情生活中激起经久不衰的共鸣。
音乐由听而发,为听而在。因此,在音乐中,听为首要,至高无上。表面上看,每个人都长有一双耳朵,除了天生的聋子,听是所有人共有的官能。但实际上,听与听之间,存在千差万别。俗话说,“听话听音”,指的是我们应听出讲话人的语气口吻及言外之意。同样,听乐不仅是听“声”,更重要的是听“意”。只听到了音乐的声响轰鸣,算不得真正的听乐。通过声音,听到了意味、意图和意向,听到了创意或败笔,听到了人格、风格及时代的印迹,更听到了听者自己心灵的回响,方才算是合格的听乐。
听乐固然不像通常认为的那样容易,但它确是我们接触音乐最便利的一种方式。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都可听乐。二十世纪的现代人在这点上运气特别好,得助于日新月异的录音技术和音响设备,只需手指按揿电钮,古今中外音乐的大千世界便尽收耳中。无须识得乐谱,也无须懂得演奏,音乐仍能成为你的知交。即使是专事音乐的“音乐工作者”,无论作曲、指挥、演奏、演唱,听乐也是他们最重要的音乐行为之一。听,才知乐海浩瀚,才悟天外有天。常言道,“饱览群书”,窃以为,听乐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让我们花很少的力气“饱听众乐”。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不花力气,或力气花得少,音乐便如浮云,在你耳中一飘而过,虽有印象,但终究是印象,模模糊糊,变幻莫测。音乐这东西从物理上说其实是回荡在空气中的振动声波,抓不住,摸不着,看不见,来去无踪,转瞬即逝。音乐这种无形无体、难以把握的性质着实让从乐者以及爱乐者们都大伤脑筋。千百年来,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努力使音乐具有某种固定的、易于掌握的外貌形态。前面已提到过的现代录音技术实际上也可算方法之一。但是,一种更为古老,同时也更为有效的手段是——乐谱。
有了乐谱,便有了“读乐”。这里所说的“读”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读”。常有人也将听乐称作读乐,因为音乐中的“听”,其功能相当于文学中的“读”。以耳代眼,未尝不可。然而,阅读乐谱与聆听音乐毕竟有很大不同。前面已说过,听,乐从耳过,留下的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大概音响轮廓。除非你有莫扎特神奇般的音乐记忆力,听乐不仅“过耳不忘”,而且事后能丝毫不差地默写下来。对于一般凡人而言,听了难以忘怀的音乐,过后还想进一步探究这音乐的奥秘,弄清使自己忘怀不已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音响组合,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查看乐谱。意大利有位优秀的现代作曲家达拉皮科拉,有次去剧院观看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席间,陶醉之际,忽然在某处音乐中听到一种非常奇妙的乐器声,凭他那双敏锐的耳朵却怎么也辨别不出那到底是何种乐器的声响。由于家中恰巧没有这部戏的总谱,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急不可待地跑进音乐书店,找到《莎乐美》总谱,很快翻到了昨晚使他困惑不已的地方——原来是对管风琴低音区的妙用。
从这个小故事中可以看出,无论怎样有经验的听乐也不能替代读乐。“读”是“听”的重要补充。严格地说,乐谱并不是音乐本身,但它却使音乐具备了切实可感的外形,从而是使音乐这种在时间中流逝的艺术克服了时间,超越了时间。阅读乐谱,你似乎可以将时间放大乃至暂时中止,以便能够仔细查看音乐的肌理和组织。许多在听乐中一晃而过的细节在读乐时变得明晰可辨,而听乐时某些未曾注意的乐思在读乐中会让你拍案叫绝。舒伯特《降G大调即兴曲》开始处,那音乐温柔如水,有如一股暖流徐徐淌过。查看乐谱,才惊讶地发现,那温暖只是由于极其简单的I级主三和弦向VI级小和弦的转换之故。肖邦音乐乍一听,似信手拈来,许多人以为是作者在钢琴上即兴“摸”出来的,仔细读谱,才知晓那是迷惑人的假象。说玄一点,肖邦艺术的一个奥秘正在于这种外表即兴自由与内在结构严谨逻辑的二元对立。舒曼评论肖邦的音乐有句名言——“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此话当然是说肖邦音乐所表现的内涵,其实,也可以转借到肖邦音乐的形式和语言上。
与听乐相比,读乐更花力气,也更费脑筋,从中所得也与听乐不同。但是,不能就此推论,读乐比听乐更高一级,甚或能够替代听乐。这就如同分析菜谱无论如何也不能替代亲口品尝一样。听乐是直接经验,音乐的鲜活生动尽在耳边;读乐则是化解经验,使音乐变得更为透明清澈。我个人的爱好是在“听”中读乐——眼睛盯着乐谱,耳朵聆听音乐,于是“听”“读”两不误。不过,“听读并进”会同时牺牲一些听乐的投入与读乐的仔细,但“听”在“读”的帮助下更加敏锐,而“读”由于有“听”的支持也更加轻松,得失相抵,利大于弊。然而,更高的境界不是在“听”中读,而是在“读”中听。我想到的是,已故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在年老体力不支时,已不能随心所欲在钢琴上弹奏。他常常坐在躺椅中,拿起那些他非常喜爱,但由于技术困难眼下又不能立刻在琴上弹出的乐谱,一边阅读,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理想的演奏。读乐在此时不再是听乐的附庸,而变成了听乐本身。在读乐中听,听到的不是外在的“声”,而是内心中的理想之“音”。当然,这不是一种人人都能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