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鼻子矮怪物(2)
“天晓得，”父亲回答说，“七年前，不错，到今天算来有七年了，他在市场上被人拐走了。”
“七年前！”雅谷大吃一惊叫喊起来。
“是的，小伙子，七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的妻子回家来，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孩子整天没有回来，她到处打听，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我从前就常常担心会发生这种事，跟我女人也说过不知多少回。雅谷算得上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是我老婆的骄傲。她听见人家赞扬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常派他送蔬菜到有钱人家里去。这也无可厚非，何况人家每次都重重地酬谢了他。可我当时就说，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城市很大，市里有不少坏人，要当心让人拐走雅谷啊！我说的话果真应验了。一天有个丑老太婆到市场上来，挑这挑那，结果买了一些东西，她自己拿不动，我女人是个好心肠的人，就让孩子把货送去……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您说，这事到现在已经有七年了？”
“不错，整整七年了，我们请人到处寻找他，还挨家挨户去问。那些喜欢这孩子的人，也帮着我们找，就是怎么也找不到。有一个活到九十岁的老婆婆说，这可能是老妖婆‘香草通’干的，她每隔五十年要进城一次，购买各式各样的东西。”
鞋匠说到这里，懊悔得把手中的皮鞋敲得很响，而且狠狠地往两边拉开蜡线。雅谷这时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做梦，而是真变成过松鼠，替老妖婆干了七年活。他的心愤怒得几乎炸裂开来。那老妖婆偷去了他七年青春，给了他一些什么补偿？不就是学会了擦亮椰子壳做的拖鞋，学会了擦干净她房间里的玻璃地板？还有，不就是从豚鼠那里学会了厨房里的种种秘密本领？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思索自己的命运。这时他的父亲问他：“年轻的先生，有什么要为您效劳的？要不要买双新的拖鞋，还是……”他笑着说，“要我为您的鼻子做一个皮套子？”
“您为什么对我的鼻子这样感兴趣？”雅谷问，“我为什么要替鼻子做一个皮套子？”
鞋匠回答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是我话多，我要是也长这样一个吓人鼻子，我一定请人做一个套子，而且要用粉红色的纹皮。您瞧，我这里正好有一块这样的好皮料，当然，料至少要用一尺来长。不过您会把它保护得很好的，小先生，我很清楚，您一定经常把鼻子撞在门框上、车子上，躲也躲不掉。”
雅谷听了这话不由得毛骨悚然。他摸摸他的鼻子，它又粗又大，足足有两手长！这样说来，是老太婆使我变了样，因此母亲不认得我，大家都叫他丑八怪矮子精！“师傅！”他带着哭声向鞋匠说，“您手边有没有一面镜子，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年轻的先生，”鞋匠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说，“您的长相并不值得自我欣赏，您用不着时时刻刻照镜子。您要把这种坏习惯改掉，您这种习惯会叫人笑话的。”
“唉，就让我照一照吧，”雅谷叫道，“那当然不是为了自我欣赏！”
“别再麻烦我啦，我没有镜子，我老婆有一面小镜子，可是我不知道她放在什么地方。您如果非照不可的话，那么请到街对面理发师乌尔班那里去，他那里有一面镜子，比您的头大一倍，到那里去照吧，再见！”
父亲说罢，就轻轻地把他推出店铺，关上门又干起活来，雅谷垂头丧气穿过街，到理发师乌尔班那里去，那人原也是他的老相识。“您好，乌尔班！”他向他说，“打搅了，我想请您让我照一照镜子。”
“不用客气，镜子就在那边，”理发师边笑边喊，等着刮胡须的几个顾客也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好个漂亮的小青年，身材苗条，小脖子像天鹅，两只手像女王，一个小塌鼻子，没有比您再美的了，您要是真的对这些自豪，那就请您自己去照照吧，别让人家说我因为妒忌您，不让您照镜子。”
乌尔班说到这里，理发店里已经充满了笑声。雅谷惴惴不安地走到镜子前面，当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不由得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亲爱的娘，难怪你认不得你的雅谷了，”他自言自语说，“在以前快活的日子里，你总喜欢在人前夸奖他，现在他不是那个模样了！”他的眼睛小得像猪，鼻子大得盖到嘴上和下巴上，头颈几乎没有了，仿佛头直接插在肩膀上，因此朝左右转动，就会使他感到疼痛；他的身体还和七年前一般矮，人家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会长得很高，可他在这些年里光往横里长了，他的胸部和背部都高高凸起，看上去像一个装得满满的小口袋；而这又肥又胖的上半身却放在两条又小又细的腿上，差点没把它们压断。身子上挂下来的两条手臂虽说和平常人一般大小，可上面长着两只又枯又焦的粗手，手指却又细又长像蜘蛛的脚。要是他把手指伸直，不用弯腰就可以触到地面。小雅谷就成了这个模样，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矮子。
那天早晨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老太婆走到他母亲的一只筐子前面来的时候。他当时嘲笑老太婆的种种丑相，长鼻子，蜘蛛脚似的手指，如今都叫他自己长上了，她就是没有让他长上那条摇摇晃晃的细长脖子。
“怎么样，我的王子，您把自己欣赏够了吧？”理发师笑着向他走过来，注视着他说，“如果有人喜欢怪模样，梦里也不会做到这副滑稽的模样。矮小子，我倒想给您提个建议。我这理发铺虽然主顾不少，但是最近几天我对生意还不大满意。因为附近沙姆理发师在铺子门口让一个大个子接待客人，他把许多主顾都招揽过去了。找一个大个子没有什么稀奇，像您这样一个小人却不容易找到了。怎么样，矮小子，到我这里来帮工吧，我给您住，给您吃喝，给您衣服，您样样都有；您给我一大早起来就站在铺子门口，招呼客人；您还得打肥皂沫，给客人们递手巾，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我们的主顾，一定比哪家都多，而且客人准会给您小费。”
孩子听了这个建议，心里非常冒火，竟要把他当作理发铺的活招牌！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忍受侮辱的好。因此他很冷静地回答理发师说，他太忙，不能做这类工作，说罢就走开了。
他很清楚，那恶老太婆虽然使他变了形，却并不能使他意志消沉。他不再去想，七年前他是怎么样的。他只相信，在这七年里，他确实变得聪明和懂事了。他对过去漂亮现在变丑，并不伤心，他伤心的是，父亲竟把他像狗一样赶出门外。因此他决心，再到母亲那里去讲个明白。
他于是又回到了市场上，他请母亲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他把那天早晨他们和老太婆相遇的情景详细地回忆了一遍，并向母亲说起了许多童年的有趣的事。接着他又讲述了这七年里他怎样变成松鼠，替那妖婆干活，那妖婆又怎样因为受到嘲笑，把他变成了这个模样。鞋匠妻子听完他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讲的童年往事，都确凿无疑，可就是不相信他在这七年里会变成松鼠，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世上哪有什么妖婆。”她瞧着这个丑陋的矮怪物，心里说不出的厌烦，不相信他是自己的儿子。最后她认为，最好是同丈夫商量商量，她便收了摊子，带着孩子一起来到鞋匠的店铺。
“你瞧，”她对鞋匠说，“这人自己说他是我们丢失的雅谷。他讲给我听，七年前他是怎样被拐走的，那个妖婆用魔法把他变成了这个模佯。”
“是吗？”鞋匠打断了她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说，“他是这样对你讲的吗？好啊，这个野小子！一小时前我对他所说的话，他跑到你那儿去搬给你听，作弄你！我的儿子，你受了魔法吗？那好，我来替你把魔法解除。”他就拿起一根他刚切好的皮条，跳到孩子身边，朝着他的驼背和两条长臂膀乱抽乱打，打得雅谷又哭又喊夺路逃走了。
在这个城市里，也和在别处一样，很少具有同情心的人，大家都不肯帮助一个不幸的丑八怪。雅谷整天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滴水，晚上蜷缩在教堂的台阶上，挨了一夜冻。
当第二天黎明他醒来的时候，仔细地思索着自己的前程，现在父母都不认他，他一个人如何生存呢？他性格高傲，不愿去做理发师的活招牌，也不愿去做供人取乐的小丑。那该去找什么样的工作呢？这时他才想起，做松鼠的时候，自己曾在烹调方面学得一手好本领。他相信自己的手艺比一般厨师都高明。对，他决心靠这个手艺挣钱。
到了早晨，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他先走进教堂去，做了祈祷。随后他就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他知道，统治当地的公爵是个好吃好喝的人，喜欢顿顿有美味佳肴，还曾经到世界各地去招聘厨师。他走到公爵府大门口，守门人上前盘问他，大门口的人都嘻嘻哈哈嘲笑他，他说要见总厨师。他们一边笑，一边把他带到前院，那些仆役们都站定身子看他，有的还嘻皮笑脸向他围拢过来，一大群佣人拥着他走上宫廷的台阶，马夫丢掉了手里的硬刷子，送信的仆人飞快地跑来，铺地毯的仆人忘了给地毯拍灰。这些人你推我挤，乱成一团，好像兵临城下一般，到处都在喊：“一个矮子，一个矮子！你们看到一个矮子吗？”
这时宫廷总管蛮横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鞭子。“岂有此理，你们这群狗，在这里狂吠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还在睡觉吗？”他挥动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向几个马夫和看门人。“唉，大爷，”他们喊，“您没有看见吗？我们带来了一个矮子，一个您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矮子。”宫廷总管看见这个矮子，强忍着一肚子的笑，因为他认为笑会有失自己的尊严。他用鞭子赶走人群，把矮子带进宫里，问他来干什么。他听说他要找总厨师，便说：“你弄错了，我的孩子，你多半是要找我公爵府的总管吧，你想做公爵的贴身小丑，是不是？”
“不，大爷，”雅谷回答说：“我是个出色的厨师，能做各式各样山珍海味。请您带我去见总厨师，也许他用得着我的手艺。”
“人各有志，不过矮子，你可能是太年轻了，考虑问题不太妥当，竟想到厨房里去！假如做一个贴身小丑，你什么事也不用做，吃喝随便，还有好看的衣服穿。你那烹调技术未必能当得上公爵的厨师，做个厨房里的学徒又委屈了你。你一定要试试，那我们就去试试吧。”宫廷总管说着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带到总厨师的房间里去。
“尊敬的总厨师！”雅谷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鼻子几乎碰到地上，“您是不是需要一个手艺高强的厨师？”
总厨师把他上下打量一遍，放声大笑起来。接着高声说道：“什么？你也想当厨师？你以为我们的炉灶低得很，你只要把头一伸，把脚一抬，就能够得着吗？哦，亲爱的矮人啊！谁引荐你来当厨师，那是在和你开玩笑。”总厨师说罢捧腹大笑，宫廷总管和屋子里的所有仆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雅谷面对他们的嘲笑却表现得很镇定。他说：“这样一个什么都齐备的府里，大概不在乎一两个鸡蛋，一点果汁和料酒，一点面粉和香料吧？请你们随便吩咐我做一道菜，给我材料，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很快就做出来，那时你们就会说：他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厨师。”雅谷讲这一番话的时候，小眼睛在炯炯发光，长鼻子在来回晃动，细得像蜘蛛脚的手指也在做出种种姿势。他终于说服了总厨师。“好吧！”总厨师拉着官廷总管的臂膀说，“为了大伙都开开心，我们就一起到厨房里去一趟吧。”他们穿过好几个厅堂和走廊，最后进了厨房。那是一个很宽的房间，布置非常讲究，有二十只炉灶在不断冒火，厨房中间还有一潭溪水在流动，那是个鱼池。另有一些用白石和名贵木材做成的柜子，里面放着种种储备用料，随手可以拿到，左右两边还有十个大仓库，里面贮藏着西方和东方各国的美味食品。厨房里一排排炊事人员忙忙碌碌把锅子、罐子、叉子和勺子捣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但是他们一看见总厨师来到，便都肃静下来，光听得炉火在噼啪发响，溪水在汩汩流淌。
“爵爷今天要吃什么早点？”总厨师问专管早点的大师傅，他是个老厨师。
“老爷！他今天吩咐做丹麦浓汤和红色汉堡小肉圆。”
“好，”总厨师接着说：“你听到了吗，爵爷要吃什么？你有把握做这两道精致的菜吗？这小肉圆你一定不会做，那得有决窍才行。”
“做这种菜是最简单的，”矮子的回答出乎大家的意料，原来他在做松鼠的时候经常做这种菜，“做汤给我预备某某蔬菜、某某香科以及野猪的肥肉、马铃薯和鸡蛋就行；做小肉圆给我预备四种肉，”他压低声音光让总厨师和早餐厨师听见。“佐料需要一点点酒、鸭油、生姜跟一种名叫开胃草的香草。”
“对啊！确实一点也不错！你这是从哪个美食家那儿学来的？”厨师惊讶地叫起来，“他说得完全正确，就是要放开胃草这点连我们也是头一次听到。不错，有了它，味道一定更好。啊，看来你还真有点门道！”
“这一点倒真是没有想到，”总厨师说，“可是我们得先让他试做一下，把他要的佐料都给他，准备好家伙，让他先把早点做起来。”
炊事人员连忙分头去准备家伙，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切就绪，可是，小矮子连炉灶还够不到呢，大家只得搬来几只椅子，在上面架起一块白石板，让这位小奇人站在上面施展手艺。一大群厨师、学徒、仆役都站在他旁边，围成一个大圈子，一个个惊异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双手十分灵敏，不多一会儿功夫，就把两样菜调制好了。他吩咐把两只锅子放到火上，等他喊好再拿下来，接着他就数起数来，数到五百，只听得他高喊一声“好！”学徒赶紧把两只锅子端下来，小矮子就请总厨师开锅品尝味道。
总厨师让一个学徒拿来一只金羹匙，先在溪水里洗一洗再递给他，他郑重其事地走到灶前，闭起眼睛，咂咂舌头品了品这两道菜，这才高兴地说道：“好极啦！我敢说，这味道实在太好啦！宫廷总管，您要不要也尝一调羹？”总管弯下身去，拿起羹匙尝了尝，也满心欢喜地说道：“亲爱的早膳师，您的手艺一向很了不起，是个经验丰富的厨师，但是这样美味的汤和汉堡肉圆想必您也是头一次尝到吧！”早膳厨师也尝了尝这两道菜，尝过以后恭恭敬敬地握着小矮子的手说：“小先生！您真是个烹调大师，加上开胃草这道菜真是别有风味。”
正在这时，公爵的侍役走进来吩咐开饭，厨师便用银盘将这两道早膳盛好，侍役端走了，总厨师却拉着小矮子的手到他的房间里去和小矮子闲扯起来。没多久，公爵就派人来找总厨师，总厨师立刻换上新衣服，跟着那人去了。公爵喜形于色。他把盛在银碗里的早点都吃得精光，总厨师到来时，他正在抹胡须。他说道：“听着，总厨师，我对你的厨师们一向很满意；我要问你，今天的早点是谁做的？这样的美味，我自从接位以来，还没有尝到过；你说说，厨师叫什么名字，我要赏他几块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