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新主人(2)
她用颤抖的手点着蜡烛,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都膨胀起来了,灰色的眼睛眨巴着,仔细瞧着昏暗中变了形的家具。本来很大的厨房,由于摆放着几个柜子和箱子,夜里显得十分狭小。月光静静地照进来,圣像前的长明灯火苗儿不停地颤动,挂在墙上的菜刀闪着寒光,架子上黑黑的平底锅,像一张张没有眼睛的脸。
老太婆从炉炕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透过玻璃蓝莹莹的霜花,向窗外张望。
“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她喃喃地祈求。
有时候,她吹灭蜡烛,跪在地上,满怀委屈,用沙哑的声音说:
“谁疼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啊?”
她时常不断地欺负我,但是,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她那张浮肿的脸变得阴沉忧伤,眼里饱含泪水,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
“你以为我容易吗?生孩子,吃苦受累,把他们拉扯成人,为的是什么呢?瞧吧——给他们当老妈子,我心里能好受吗,儿子领来个外人,讨了老婆忘了娘——这好吗,啊?”
“不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对呀!就是嘛……”
维克托向来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他一样。他常拿我寻开心,让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靴。躺在高架床上睡觉时,他扒开床板,从板缝里朝下啐唾沫,总想啐到我的头上。
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更不好受了。她总是从后门进来,先在厨房里面对圣像画个十字,然后弯下腰给妹妹行礼。看到外祖母给她鞠躬,就仿佛有千斤重物压迫着我,使我抬不起头,喘不上气来。
“哟,是你呀,阿库林娜!”我的女主人漫不经心、冷淡地接待我的外祖母。
我觉得外祖母像换了个人似的:谦卑地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在门口靠近脏水桶的长椅上悄悄坐下,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轻轻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妹妹的问话。
这使我很痛苦,我生气地说:“你看你坐在什么地方呀?”
“你最好别出声,你并不是这儿的主人!”
“他总是爱管闲事,任你打他、骂他,都不顶用。”老太婆开始抱怨。她还常常不怀好意地问姐姐:
“怎么阿库林娜,还像要饭的一样过日子吗?”
“也算不上太难……”
“只要不怕丢面子,什么都算不上太难。”
“传说,耶稣也曾经要过饭……”
“说这话的都是些蠢人,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听信他们胡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来到世上,是要荣耀地审判活着和死去的人,记住吧!你躲避不了他的审判,老姐姐,他要替我惩罚你和瓦西里的傲慢。过去,你们富裕的时候,我常去请求你们帮助……”
“要知道,我曾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过你啊,”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可上帝却重重地惩罚了我们,你知道……”
“罚你们还太轻,太轻……”
老太婆唠唠叨叨数落个没完。听着她那尖酸刻薄的指责,我心里憋气,可又觉得纳闷儿,外祖母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主人见到外祖母很高兴。
“噢,聪明无比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还好吗?”
外祖母冲他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外祖母跟他聊天儿,话说得亲切又得体,完全像个长辈。后来,外祖母被带去看刚刚出生的婴儿,我收拾桌子上用过的茶具,主人若有所思,小声对我说:
“你的外婆,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啊!”
他这几句话使我深受感动。等我和外祖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说话,心里很难过。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为什么?你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她很小心地扭过头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走过来,然后把我揽在怀里,说起了贴心话:
“要不是你在这儿,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我找他们干什么呢?只是你外公病了一场,我忙前忙后伺候他,没出去干活儿,钱花光了……萨沙被你舅舅米哈伊尔给撵出来了,我得供他吃喝。他们答应过,一年给你6卢布,因此我才想,他们也许能给你点儿工钱,起码给一个卢布吧?要知道你在这儿都快半年了……”她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他们让我训斥你,骂你一顿,说是你谁的话都不肯听。我的心肝宝贝儿,既然你在他们家,就忍耐两年吧,忍到你能够站稳脚跟儿!忍着点儿,行吗?”
我答应她一定忍耐。其实,忍耐是很难的。为了谋生糊口,我整天忙得团团转,过着乞丐一样无聊的生活,这使我心情压抑,就像生活在噩梦中一样。
他们不准我出去玩,再说也没有工夫玩。冬季天短,从早到晚忙着干家务活儿,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但教堂是必须去的。每逢星期六,我都去做彻夜弥撒,遇到节日,就去做晚祷。
我喜欢待在教堂里,但我并不祈祷——面对外祖母的上帝,我不好意思重复外祖父那些怒气冲冲的祈祷词和曲调悲凉的赞美诗。
在教堂里很好,在那里我就好像在森林里、在原野上休息。一颗小小的心,已经体验过许多屈辱,受到了生活里种种恶毒和粗暴的伤害。此时此刻,在朦胧的、热烈的遐想中,心灵经过了清洗,得到了净化。
安静的夜晚,我更喜欢在城里随便走走,从这条街溜达到那条街,转悠到那些最偏僻的角落。有些时候,往往走着走着,就像插上了翅膀在飞翔。街道中心走过值夜的更夫,手里拿着梆子,身上穿着沉重的皮袄,旁边还摇摇晃晃地跟着一条狗。在古洪诺夫街和马尔丁诺夫街这两条僻静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雪开始融化,谢肉节已经临近。一股暖流从窗户上方形的通气孔里冒出来,同时流泻到街上来的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音乐声,曲调非常熟悉,也听得明白,只是听的时候不时受到弦乐声的干扰,流畅的曲调几次被打断,十分讨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听着那有力的琴声,令人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房檐上水珠儿滴落,我也流出了眼泪。
那以后,几乎每一个星期六我都跑到那所房子旁边去,直到春天我才又一次听到了拉大提琴的声音,不停地演奏,差不多一直拉到半夜。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挨了一顿毒打。
婆媳俩和我外祖父信奉的是同一个脾气暴躁的上帝。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拉扯进大大小小的家务琐事,让他进入渺小生活的各个角落,似乎这样一来,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便有了意义,显得更加重要,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为至高无上的力量忙碌。
这种做法让我觉得压抑,甚至透不过气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朝各个角落张望,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监视着自己。每到夜晚,我更是受到恐惧的包围像裹了一层寒气,这恐惧的感觉来自厨房的一角,那里在昏暗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
后来怎么样摆脱了这种恐怖情绪,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解脱得很快,自然,是外祖母那善良的上帝帮了我的忙。我想,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了一条朴素的真理:既然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任何罪过,惩罚我是违背天理的。至于别人犯下的罪孽,那可不能归咎于我。
赶上白天做弥撒的时候,我就溜出去玩,如果给我两个戈比买蜡烛,那就更坑害了我。我肯定会花钱买羊趾骨,整个做弥撒的时间我一直在玩,而且必定晚回家。
我玩得上了瘾,对各种各样的游戏都着迷,简直到了发疯的程度。我的动作相当灵活,又有劲。没过多久,在附近几条街上,我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好手。
大斋节期间,我被逼着去斋戒,因此,我去拜见我们的邻居,神父多里梅东特·帕克罗夫斯基,向他进行忏悔。我认为他是个很严厉的人,在他面前,我犯有不少罪过:投石头子儿砸过他们家园子里的凉亭,跟他的孩子们打过架。
想到这些,我心里很乱。当我站在那座显得简陋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都怦怦直跳。
没想到多里梅东特神父很温和地接待了我,他把一块厚厚的丝绒布盖在我头上,蜡烛的味儿和香火的味儿让我喘不过气来,说话很困难,而且也懒得说话。
“你听大人们的话吗?”
“不听。”
“读过地下出版的书吗?”
我当然听不懂这个问题,就反问了一句:
“什么?”
“是不是看过禁书?”
“没有,一本也没有看过……”
“你的罪过会得到宽恕的……起来吧!”
我惊讶地瞅着他的脸,那面孔看上去若有所思而且和善慈祥。我觉得很不自在,心里挺惭愧的。
“我朝你们家的凉亭扔过石头。”我坦白说。
神父抬起头来说道:
“这也不好!走吧……”
“也冲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不再理睬我,开始招呼后边来忏悔的人。
我离开了教堂,觉得自己像受了骗似的,心里很委屈。由于恐惧,忏悔时我一直很紧张,可结果却并不可怕,而且也没有意思!使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询问的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书。
第二天,主人给了我15戈比,让我去领圣餐。
在教堂的栅栏旁边,有一大群工人正在玩打羊趾骨赌钱,玩得很起劲儿。我估计领圣餐时间还来得及就向玩羊趾骨的人们说:
“让我也参加吧!”
我玩得兴致勃勃,以致误了领圣餐。
我吓坏了,匆忙跑回家,心想他们一定会盘问我,会发现我没有领到圣餐。
谁知老太婆向我祝过福,只问了一件事:
“你给了教堂执事多少蜡烛钱?”
“5戈比。”我不假思索地说。
“其实给他3戈比就足够了,你该给自己留下两戈比的,呆鸟儿!”
……春天来了。白桦树嫩绿的叶子和新鲜的小草,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到野外去,脸朝天空仰卧在温暖的土地上,倾听云雀的歌唱。
整天干那些家务,我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空闲下来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消磨时光,我们这条简陋的街道总是空荡荡的,可再走远一点儿,主人又不允许。
复活节的星期六,弗拉基米尔圣母显灵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抬到了城里,在城里一直要留到6月中旬,并且将光临每个教区的每一所居民楼,每一户住宅。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圣母显灵圣像来到了我主人的家。两个居民扛着沉重的神龛,走上了狭窄的楼梯。我也用脏手和肩膀支撑着它,给他们帮忙,几个身体笨重的修道士,踢里沓拉地跟在后面,用低沉的嗓音懒洋洋地唱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请为我们向上帝祈祷……”
屋里正中央迎门的地方摆了两张凳子,铺着干净的台布,圣像就安放在上面,神龛两侧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圣像。这两个修道士,长得年轻、清秀,像一对天使,眼睛明亮,脸带喜悦,头发蓬蓬松松的。
修道士们开始祈祷。
我喜欢圣母。外祖母讲的故事说,她是为了安慰穷人,才在大地上种下万千花朵。播撒种种欢乐——一切善与美。等到该上前吻她的手时,我也没留意大人们是怎么样做的,心里突突跳着,吻了吻圣像的脸,又吻了吻她的嘴唇。
不知是谁用有力的手一下子把我推到了门槛旁边,推到了旮旯里。修道士们怎么离开的,怎么抬走了圣像,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们把我团团围住,怀着无限的恐惧和焦虑议论纷纷——现在该拿我怎么办?
“该去跟神父谈谈,他见多识广。”主人接着又善意地责骂我,“蠢货!不能亲圣母的嘴唇,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连几天,我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为了让老太婆生气,我就装出忧伤的样子对她说:
“看起来,圣母忘记惩罚了……”
“你就等着瞧吧。”老太婆恶狠狠地说。
有时我闲着无事,就用包茶叶的粉色纸剪成纸花,用锡纸、树叶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装饰阁楼上的人字梁。有一天,主人来到阁楼,仔细看了看我鼓捣出来的东西,叹了口气说:
“你真有意思,彼什科夫,真该让鬼把你抓了去……你要当个变戏法儿的,是不是?真让人看不透……”
他给了我一枚尼古拉一世时代的5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弯成许多小勾儿,把银币固定在中间,然后像挂奖章似的,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四周是我剪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花。
可是过了一天,银币不见了,铁丝钩儿也不见了一我相信,一定是老太婆给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