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乡村旅馆
正是黄昏时分,细雨蒙蒙。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小旅馆门前,一位旅客从马车上下来,走进旅馆的酒吧。因为下雨,洒吧里来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
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一头茂密而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高统礼帽。屋里的人戴的都是这种帽子,因为它标志着至高无上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据说还显示着共和独立的精神。有几个上身赤裸、下穿肥大裤子的黑人在屋里来回忙碌。他们的祖先是力大无穷的猎人,生活在原始森林里,在自由辽阔的天幕下,拿星星当蜡烛。直到如今,他们的子孙,还是把房子当帐篷,头上成天戴着帽子,逢人便亲昵地称“老乡”。他们是世界上最坦率、最随和、最快乐的人。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旅客生得矮矮胖胖,衣着严谨,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看样子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对自己的提包和雨伞非常留意,时时防范着同他接近的人。进门后,他忐忑不安地向酒吧间四周打量了一番。
“嘿,老乡,你好啊!”那个把脚翘在壁炉架上的大汉同新来的旅客打招呼,同时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
“托福,托福!”旅客答道,一面避开对方来势汹汹的见面礼。“有什么新闻吗?”大汉从口袋里取出一片烟叶和一把大猎刀来。
旅客怯生生地答道:“没听到什么新闻,很抱歉!”
“嚼吗?”大汉十分亲热地递给那位旅客一点儿烟叶。
“多谢多谢——烟叶对我不合适。”那旅客一面说,一面往后躲闪。
“是吗?”那汉子满不在乎,同时把烟叶塞进自己的嘴里。旅客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一张告示前面,不禁问道:“那是什么?”不知谁答了一句:“悬赏捉拿黑奴的!”
那旅客当即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提包和雨伞,并取出眼镜戴上,过去看那告示。告示上面写着:
出告示人家逃走混血黑奴一名,叫乔治。乔治身高6英尺,浅肤色,头发卷曲,呈深黄色;为人聪明伶俐,善于辞令,能读书识字,有可能冒充白人;背部和肩膀上各有一处深伤疤;右手烙有H字母。
凡能活捉该黑奴,或能证明已将其处死者,一律赏钱400元。此时,前面那位把脚翘在壁炉架上同旅客打过招呼的人,把脚从高处放下来,挺直了身躯,走到告示前,从容不迫地往告示上喷了一口烟汁。
“这就是我对这种事的看法!”他说完后又重新翘起双腿坐了下来。
老板起身问道:“嘿,老乡,你这是干什么?”
“要是出告示的人在这里,我还要朝他脸上吐唾沫呢,你信不信?因为这种告示给咱们肯塔基人丢脸!”
老板在记账时说:“对,对,这话太对啦!”
“老兄,我自己也有一些黑奴,”那大汉又站起来说,“我这样对他们说——伙计们,我说,你们跑吧!溜吧!你们什么时候想跑都行!我才不追你们呢!这就是我管理黑奴的办法,结果他们一个也不跑。这还不算,我全都让他们领了自由证书,而且都备过案。你若把他们当狗看待,得到的就是狗心眼;你若把他们当人看待,得到的却是将心比心。”
“朋友,我觉得你说得完全正确,”那位旅客插嘴说,“告示上的那个黑奴是个出色的家伙。他曾在我的麻袋厂里干了五六年,他不仅是把劳动的好手,同时心灵手巧——发明了一部洗麻机,后来许多厂家都采用了。现在,洗麻机的专利证,还捏在他的东家手里。”
“这种机灵的黑奴总是很放肆!”有个粗俗的家伙说,“不然就不会挨揍。”
“照你这么说,”黑奴主说,“他生来就不应该聪明吗?我则以为,上帝把他造就成人,我们就应当把他当人看待。如果谁要把他当牲畜一样欺压,谁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说老乡,”那个粗俗的家伙又说,“聪明的黑奴对东家确实没有好处。”
那黑奴主反诘道:“那你最好给上帝送张订货单,叫他给你订做一批黑奴,个个都不能有灵魂最好,是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旅馆门口来了一辆轻便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那赶车的是个黑奴。
这位自称是肯塔基州谢尔贝郡奥克兰市的绅士对他的仆人说:“吉姆,我们在贝南旅馆碰见的那个黑人,好像有点儿像这个告示上的人,是不是?”
“是的,老爷,”吉姆答道,“只是不知道他手上有没有烙印。”“这个我还没有注意到。”绅士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呵欠。
随后,他走到老板面前,要他准备一个单人房间,因为他现在要写点儿东西。
从这位绅士一进门开始,那位先来的旅客就用一种好奇而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感到自己好像认识这位先生。
“那不是威尔逊先生吗?”那人装出忽然认出对方的口气,伸出手来,“很抱歉,看来你好像还记得我——谢尔贝郡奥克兰市的巴特勒。”
一个黑奴进来告知,新来老爷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吉姆,你照看一下行李,”那人随即嘱咐了一声,接着对威尔逊先生说,“我有点儿生意上的事想跟你谈谈,请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好吗?”
房间布置完毕,侍役们就退了出去。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锁上门,然后调转身来,两手往胸前一叉,双目直瞅着威尔逊先生。
威尔逊先生惊叫道:“乔治!”
“是的,厂主,我正是乔治,你看我的妆化得怎么样,像个白人吧?”
“像,像,太像了!可是你耍的把戏太危险了。我要是早知道,决不会劝你走这步棋。”
“为什么呢,威尔逊先生?”
“你这样做,违犯了你的国家的法律。”
“我的国家!”乔治沉痛万分地说,“我有什么国家?我的国家给我享受的是死亡、是坟墓,我恨不得进棺材才好呢!”
“哎,乔治,不——不能这样说,你这样做,是有违《圣经》教训的啊!”
“威尔逊先生,如果印第安人把你从你的家中掠走,你再也见不到妻子儿女,要你终身替他们做苦力当奴隶,你还会安分守己吗?”
那矮小的老人听了这些话,变得目瞪口呆,说道:“乔治,你知道我一向是同情你的,我说这些话统统为你好。你的妆化得很像,但路途太遥远,夜长梦多,你要是被他们抓住,不杀死你也要把你卖到南方去。乔治,这个黑人可靠吗?”“他是一个信得过的人,一年多以前,他跑到了加拿大,到了那里以后他得知,他的东家为了报复他,用鞭子抽打他的老母亲。为了行孝他又跑回来了,并且想找个机会把他母亲一起带走。”
分手时,乔治激动地拉着厂主的手说:“威尔逊先生,您对我的恩德,充分体现了基督精神。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这位善良的老者。”
“你说吧。”
乔治有些呼吸急促:“我将来死了,人们会认为还不如死了一条狗,只有我那可怜的妻子,唉!苦命的女人!她会伤心落泪。威尔逊先生,请您想个办法,替我把这枚小别针交给她,并且对她说我永远爱她,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苦命人!”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她,我最后的心愿是逃到加拿大去,并且希望她也逃到那里去,要她不要挂念她的善良的女主人,不要留恋她美丽的故乡,一心一意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一个自由人,让他不再像我这样受苦。威尔逊先生,您能答应我吗?”
“乔治,好,我一定转告她。勇敢的人信奉上帝吧!祝你一路平安,这是我由衷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