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歧途
世间没有后悔药。
然而人间却有无穷后悔的事,跌入后悔深渊的人们都祈求过后悔药吧?没有的,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药,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吞饮,默默地。
寻常百姓家,父母但愿孩子平稳成长,学好本领,到城市里找没有风险的职业。城市当然比贫穷的家乡农村好,城市里的职业一定比种田好。我曾经是父母的希望之光。我用功读书,一直名列前茅,小学,中学师范,又考进了极难考取的浙江大学代办省立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电机科,工业救国。30年代学工科的最易找到职业,即使升不了大学,高工毕业后到工厂当技术员是铁饭碗,没有风险的职业可说稳拿了。身体的发育大都依顺着共同的生理规律,但思想感情的发展却千差万异,往往难于逆料。一次偶然的机缘,我接触了美术,决心抛弃工科学籍,非要转到国立杭州艺专从头学画不可,这过程已在别的文章中谈过,不赘述。诞生于偏僻农村贫寒之家,战战兢兢一味为谋生而奋发图强的中学生,突然恋爱美术,而且爱得疯狂,将整个生命投入了赌注。别人觉得可惜,父亲更是震惊。见过一幅漫画,画一个瘦的诗人手里捏着一枝花在独自闻香,路旁两个行人在悄悄私语:诗人是做什么生意的?现在我的父母最关心的是:画家是靠什么吃饭的?艺专毕业后干什么工作?最佳职业是当中学里的美术教员,但那时中学不多,设有美术课的中学更少,有那么点儿美术课也往往随便由其他课的教员兼任,不一定需要专业教员,除了当教员这条路,便举不出第二条道了。这令父亲惶恐了,他是乡村小学教员,知道美术课轻如鸿毛,怎么能同电机科相比呢?他竭力劝阻、反对。恋爱与父爱之间如何抉择?恋爱是暴君吧,中了其箭的便失去理智,成为俘虏,无力选择。母亲是文盲,她不很懂父亲一再强调的日后的利害关系,她只同情儿子的苦恼,倒反劝父亲勿伤儿子的心,宁愿顺从儿子而自己伤心。我终于未能从爱河游回岸边,顺河一直被冲入了苦海,我甘愿承受无业的浪子生涯,但偌大的后顾之忧永远笼罩着我:父母的企望。善良的父母,可怜的父母,不幸的父母!一个可怜的念头瞬间闪现:愿父母在我毕业前逝世,不让他们看到儿子的失业潦倒。我如何能对得起他们呢?我明知自己的前途将给他们带来无比的痛苦,我想寻找蒙骗他们的方法,当我读到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时,似乎感到自己已经是那个在船上卖牡蛎的落魄远行人了。
日本侵略给中国人民带来灾难,倒给我解脱了困境。江浙即将失陷时我随学校仓促迁往沅陵、昆明、重庆,从此八年离乱,家乡音信断绝,后来才知我那母亲失去我的音信后经常哭得死去活来,她认为儿子已必死无疑,几次想自杀,别人劝她:日后儿子回来时你倒先死了,你儿子也会急死的。于是她不再自杀,活在一线希望中。算是幸运了,我毕业后在国立重庆大学任助教,同时到中央大学旁听文、史课程,一直到日本投降,接着又考取公费留学。当我再见到父母时,已将出国了,乡下佬从来没有做过儿子留洋的梦,父亲对我学艺的忧虑解除了,母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见到消失了的孩子,虽然他们已呈现衰老,但分外兴奋,枯木逢春了。岁月匆匆,留学三年后回到祖国,定居北京,曾三度接母亲到京观光。南方农村妇女不习惯北京生活,何况那时我家条件很差,她每住几月便吵着宁可回老家去,她最引以为骄傲的是看到皇宫了,回乡后总向人吹嘘皇帝家里如何如何,她的见闻高人一等了。然而父亲始终没有空闲来北京,他忙着照料我弟弟的孩子们,爷爷对孙子都一样疼爱,住在京城的孙子和住在农村的孙子并无区别。有一次他说想来京了,我立即寄了路费去,但仍不能来,后来才知乡政府不给开介绍信,因他“土改”时成分不好,不让走,那是50年代。60年代大饥馑,我们自己的定量也吃不饱,仍竭力给他寄糕饼点心,杯水车薪,他终于在饥饿中病死。我曾愿他在我落魄潦倒之前无痛苦逝世,而他偏偏在我留了洋当了教授后于贫病中断气。我如今住在高楼了,家里电气化了,生活宽裕了,我和妻夜晚每忆及我那终生贫穷、尸骨已腐的父母,深感未尽反哺之情,不胜内疚,“父亲帮助儿子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的时候,两个人都哭了。”老友秉明在《忆父亲》篇前引的这句希伯来谚语,也正真实地道出了我的童年和父亲的晚年。
在工科和艺术的分道口,我投奔了艺术。十三年后,我面临第二个分道口的抉择:留在巴黎呢还是返回北京。
国内有父母妻儿,他们盼我早日返回。但我将艺术看得重于亲情,重于自己的生命。妻儿日后可设法也迁到法国去,父母恐成诀别了。首先考虑的还是艺术,留在巴黎,艺术环境好,扬名国际艺坛的可能性当然远比国内大。国内共产党执政了,改变了国民党的腐败作风,民族前途出现了曙光,但其政治方针是否有利于艺术发展呢?撇开这些外在的客观因素,其时我已意识到有一个问题很关键:真正的艺术总诞生于真情实感,诞生于自己最熟悉的社会环境中,鱼离不开水,各具特色的花木品种都离不开自己的土壤。放弃飞黄腾达、享誉国际的虚荣,回到自己的乡土,深深扎根于苦难的深层,天道酬勤,日后总能开出土生土长的自家花朵吧!理性的认识并不那么轻易就能解决现实的抉择,同学们都面临同样的苦恼,歧途,谁知究竟哪边是歧途啊!经过几个月的反复思考,去、留的决定不知改变了多少次,最终我还是任性,一味着眼于追求真正的艺术,回国,要回国创造自己独特的艺术。我毫不犹豫地离开巴黎,不再留恋人家的梁园。
坎坷之路从此开始,远不止是生活的坎坷。过惯穷日子,生活苦点算不了什么,而这近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确乎坎坷连着坎坷。80年代后又几次回到巴黎,留居巴黎的老同窗均早已成就卓著,扬名国际艺坛了,看到他们宽敞的画室,令人羡慕,是我后悔的时候了吧!我曾经后悔过,不是当穷得要借钱度日或申请补助的时候,不是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时候,而是被迫在农村劳动并剥夺尽作画时间的岁月中。那时天天背朝青天,面向黄土,劳动。我对劳动并无反感,劳动,那是耕耘,耕耘是我们的天职、本质。其时,我那几位留巴黎的同窗亦在奋力耕耘,在艺术中耕耘。我转向泥土草木,转向风景画,风景里是否可暂且安身立命呢?也许。这便是我由画人物而转向风景的原由。往事渐杳,每当夜深无寐,回顾走过的路,庆幸乎?后悔乎?都由不得自己,毕竟我还是怯懦者、逃避者,我避入了风景画这个防空洞,为了艺术而苟且偷生,放弃了以艺术震撼社会的初衷。由于出身贫苦吧,我一向将娱乐看做奢侈,鲁迅才是我最崇敬的人,我曾幻想从事文学,步鲁迅的后尘。误入艺途,从事了绘画,也曾下决心要在绘画中做出鲁迅那样的功绩。歧途已远,今已成为白发满头的风景画家,不少友人和观众都曾感到我的绘画作品表现了优美和幸福,我真迷惑了,那是我吗?我在哪里?翻看近两年的新作,似乎渐渐远离优美和幸福,转向抒写晚年的惆怅,其中也含蕴着新生的盼望,有些标题是:《年华》、《春如线》、《花花世界》、《流逝》、《情结》、《异化》、《飘》、《非天书》、《沉沦》、《色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