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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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尹默的新诗

《新青年》时代的新诗作家,尚有沈尹默与刘半农二氏我们应该提起。刘氏后来有《扬鞭集》出版,沈氏的新诗则散见于《新青年》杂志。新诗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上面,作者便是胡适、沈尹默、刘半农这三个名字,时候是民国七年一月。在第一次出现的新诗里沈尹默氏有一首《月夜》,可谓很难得的作品了,只有四行文字: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这首诗不愧为新诗的第一首诗,我今日翻开来看,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试把这首诗《月夜》同《新青年》四卷一号别的几首诗相比(共有九首),便可以比得出来写新诗是怎样的与写旧诗不同,新诗实在是有新诗的本质了。那几首诗,有胡适的《鸽子》,有沈尹默的《鸽子》,有沈尹默的《人力车夫》,有胡适的《人力车夫》,还有胡适的《一念》等等,都只能算是白话韵文,即是句子用白话散文写,叶韵,诗的情调则同旧诗一样由一点事情酝酿起来的,好比是蜜蜂儿嘤嘤几声,于是蜂儿一只一只的飞来了,于是蜂儿成群,诗一句一句的写下来了,于是一首诗成,结果造成功的是旧诗的空气。胡适之先生后来说这些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是从词调里变化出来的,其实这些新诗的内容本不能成为新诗,势必成为新诗的古乐府,成为“诗余”,所以我说这些新诗是白话韵文。他们那时候写新诗我想只是好奇,大约做得一首好诗成,抵得小孩子过新年一趟,大家见面高兴。平心说来,新文学运动的价值,乃在于提倡白话文,这个意义实在很大,若就白话新诗说,反而是不知不觉的替旧诗虚张声势,没有什么新文学的意义了。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的诗栏里有一段补白,署名“半农”,其文如下:

七月三十一日,得启明自绍兴来函,以其有趣,录此以补余白:

今日天气热,卧读寒山和尚诗,见一首甚妙,可代《新青年》新体诗作者答人批评之用;因以廿年前所买“诗笺”抄上,“博寒星大吟坛一粲”。

计开:——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

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

平仄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这一段补白,我觉得很有意义,可见《新青年》新体诗作者的自信。他们那时作新诗的态度,与他们所作的新诗,实在都给寒山和尚这一首诗说得恰如其分,另外没有什么新诗的意义了。沈尹默氏是旧诗词的作家,然而他的几首新诗反而有着新诗的气息,简直是新诗的一种朝气,因此他的新诗对于以后以迄于今日的新诗说,又可以说是新诗的一点儿古风,这却是一件有趣的事。沈氏写了不多的新诗,随着他不写这些新诗了,他又写他的旧诗词去,这件事又有趣。可惜我在这里不能把《新青年》四卷一号上面九首诗都抄了来,那样未免太占篇幅,大家如果本一点好奇心,去找《新青年》杂志翻阅,大约可以比较得出来,只有《月夜》算得一首新诗了。十一年八月北社出版的《新诗年选》,关于沈氏的《月夜》有署名“愚菴”的评语(据云“愚菴”即康白情):“这首诗大约作于一九一七年的冬天,在中国新诗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诗。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新诗年选》后面附有“一九一九年诗坛略记”,亦云“第一首散文诗而备具新诗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这个评语很有识见,也无非是人同此感而已,这一首《月夜》确是新鲜而别致。不过他所谓“散文诗”,我们可以心知其意,实在这里“散文诗”三个字恐怕就是“新诗的美德”。与《月夜》同刊的那一些新诗,正是不能有这个散文诗的美德,乃是旧诗的余音。我由沈尹默氏的《月夜》联想到另一首诗,即《尝试集》里的《湖上》这首小诗: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一首《湖上》是民国九年的出品,与那一首《月夜》可谓异曲同工。这样的诗都不必求之过深,作者只是当下便写得了一首好诗罢了。这样的诗又能见作者的个性,《月夜》与《湖上》便表现了两个诗人。各人都是“看来毫不用心,而自具有一种以异乎人的美”。旧诗不能有这里的疏朗,旧诗也不能有这里的完全。有这个新诗的感觉,自然写得这个散文的诗句。我前说新诗要用散文的句法写诗,如《月夜》与《湖上》的句子便是。至于用韵与不用韵都没有关系,用韵也要句子是散文的句子,不用韵也要句子是散文的句子,新诗所用的文字其唯一条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诗人作诗的自由了。

北社《新诗年选》选了沈尹默诗五首,我也想照样选下来,只是我将一首《白杨树》来换年选上面的一首《赤裸裸》。所选第一首即是上面所讲的《月夜》。第二首是《月》:

明白干净的月光,我不曾招呼他,他却有时来照看我;我不曾拒绝他,他却慢慢的离开了我。我和他有什么情分?

这首诗我想评他“质直可爱,饶有风度”八个字。比起旧诗来,这首诗好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然而,其高处,其非同时那些新诗所可及处,便在这个新诗有朝气,因此也便是新诗的古风了。所选第三首诗是《公园里的二月蓝》:

公园里的“二月蓝”

牡丹过了,接着又开了几栏红芍药。路旁边的二月蓝,仍旧满地的开着;开了满地,没甚稀奇,大家都说这是乡下人看的。

我来看芍药,也看二月蓝;在社稷坛里几百年老松柏的面前,露出了乡下人的破绽。

这首诗大约要在北京中央公园看过花的人来读,否则有点漠然。我喜欢这首诗的原故也是因为这种新诗有一种朝气。这样的写景不是一般旧诗调子,也不是文情相生的,作者对于一件事情有一个整个的感觉,又写得很好,表现着作者的性情。作者另有一首新诗,描写北京大雪,却是旧诗的空气,我禁不住要把这一首《雪》抄了来,请大家比较观之,我觉得很有趣。《雪》是这样写的:

丁巳腊月大雪,高低远近,一望皆白;人声不喧哗,鸟声绝迹。

理想中的仙境:甚么“琼楼玉宇”,“水晶宫阙”;恐怕不如此时京城清洁。

人人都嫌北方苦寒,雪地冰天;我今却不愿可爱的红日,照我眼前:

不愿见日,日终当出。红日出,白雪消,粉饰仙境不坚牢,可奈他何。

这种诗便是旧诗的写法。第二句固然写得不好,完全是白话韵文,就将这一句写得更好,这首诗还是旧诗的空气。那时的新体诗多半是这个空气了。

所选第四首诗是《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三弦》声名很大,大家都说好,我不必多说话了。最后我将沈尹默氏的《白杨树》选在这里:

白杨树!白杨树!你的感觉好灵敏呵!微风吹过,还没摇动地上的草,先摇动了你枝上的叶。

没有人迹的小院落里,树上歇着几个小雀儿“啾啁啾啁”不住的叫,他是快乐吗?这样寂寞的快乐!

除了“啾啁啾啁”的小雀儿,不听见别的声响。地下睡着的一般人,他们沈沈的睡着,永远没有睡醒时。难道他们也快乐吗?这样寂寞的快乐!

白杨树!白杨树!现在你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