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鲁迅的新诗
鲁迅先生也写了几首新诗,当时署名“唐俟”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唐俟的新诗第一回见于《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时候为民国七年五月。我现在选一首《他》,见于八年四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他
一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打门叫他,——锈铁链子系着。
二
秋风起了,
快吹开那家窗幕。
打开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枯叶。
三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寻他,——阿!回来还是我家。
《新青年》杂志所刊这首诗,原也有错字,但都错得没有意思,一望而知其为错字,北社《新诗年选》选了这一首《他》,将几处错字都改正了。惟原诗“绣铁链子系着”的“锈”字,《新诗年选》误刊作“绣”,《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因之,于是就成了“绣铁链子系着”,这一个错字似乎错得有点意思,我们应该改过来。《新青年》上所刊原诗的样式与选集所载也有小小的一点不同,即第三节二三两行原刊比第一行低一格,兹亦照原刊样式。鲁迅先生这一首《他》,我觉得是他的新诗写得最美的一首,即是说这首《他》最是诗,其余几首便像短文,写得很峻绝罢了。这一首《他》怎么讲?便很难说。我曾问了几位朋友的读后感,大家有一个公共的感觉,说这首诗好像是新诗里的魏晋古风。这首诗里的情思,如果用旧诗来写,一定不能写得这样深刻,而新诗反而有古风的苍凉了。这首诗用旧诗来写恐怕还要容易懂些,那就要把作者的情调改削一些,要迁就于做旧诗的句法。新诗真是适宜于表现实在的诗感。这首诗所给我的,是“感彼柏下人”的空气。这首诗对于我的印象颇深,我总由这一首《他》联想到鲁迅先生《写在〈坟〉后面》那篇文章,那时鲁迅先生在厦门,我在《语丝》上读到他这篇《坟》的后记,不禁想着他很是一位诗人。这个诗人的感情,自然还是以较早的这一首新诗表现得最美好,我们读之也最感苍凉。在《药》那一篇小说里,描写着“分明一圈红白的花,转着那尖圆的坟顶”,虽然《呐喊》自序里说,那时大家是不主张消极的,“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我想原因还是因为鲁迅先生自己的诗的感觉罢,写到坟上他想到了画一点花。这个诗的感觉在我们现在所讲的这一首新诗里也显露着,“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这首诗里诗人的气氛太重了,像陶渊明的《荣木》与夫“寒华徒自荣”本来不完全是诗,尚有哲人的消遣法,鲁迅先生的《他》则是坟的象征,即是他说的“埋掉自己”,即完全是一首诗,乃有感伤。这首诗分三节,作者似乎也是有意的,即是春天的一节不写了,这或者因为作者自己觉得青年时期已经过去了,或者因为鲁迅先生对于青年向来有一种感情,他的文章里都有这个气息,所以他在这首诗也不愿把春光放在他的“俟堂”的空气里。“俟堂”系鲁迅先生自己起的斋名,从他人的“待死堂”三个字变成两个字。在《新青年》写随感录同新诗都署名“唐俟”,又是从“俟堂”变来的,唐有此姓,又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云空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