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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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文学革命”与“整理国故”之间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争论最为激烈、成果最为显赫的,莫过于文学革命。倘若着眼于思想史,陈独秀、周作人、胡适等新派人物的历史功绩,一般都会得到承认。但如果转换立场,从学术史角度,思考北大当年的文学教育,是否也都阳光灿烂?北大教授提倡“白话文”以及“平民文学”,在社会上确实收获一片掌声;可在这最高学府的教育实践中,如此文学观念,需经过一系列转化,方能得到真正的落实。

这里有北大内部人事纠葛的问题(如所谓“某籍某系”),可也是教育本身的特点决定的。所谓写白话文比文言文还难周作人称:“向来还有一种误解,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说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易得多,而写白话则有时实是自讨苦吃。”见《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11页,北平:人文书店,1934年订正三版。,对于饱学之士来说,很可能是这样;可对于中国文学系的莘莘学子来说,跨越语言障碍,思接千古,顺利阅读并深入阐释“中国的经典”,方才是最希望获得的“学问”。教《水浒传》,讲新文学,当然也可以,但从来不是国文系的主课。明白“文学观念”与“教育实践”之间存在很大的缝隙,由此切入,才能体会北大文学教育转型之艰难。

1919年3月18日,针对林纾关于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因不能作古文故提倡白话的讥讽,蔡元培校长的辩解是:胡君家世从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蔡元培全集》第三卷27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如此反驳,等于默认:对于讲授中国文学或中国哲学的北大教授来说,“古文”修养很重要。实际上也是如此——北大国文门(系)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

其实,制约着“文体”的,除了阶级与政治,还有文类与学科。当初辨析文言白话各自利弊得失时,除了积极提倡白话与坚决捍卫文言的,还有第三种声音,那就是既积极推行白话,又不完全排斥文言。就以当年北大国文系教授、被视为旧派领袖的刘师培为例。1904年,刘师培在《警钟日报》上撰文,称:“中国自古以来,言文不能合一,与欧洲十六世纪以前同。欲救其弊,非用白话未由,故白话报之创兴,乃中国言文合一之渐也。”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1904年4月26日《警钟日报》。第二年,刘又在《国粹学报》上连载《论文杂记》,讲古今文字有深浅文质之殊,缘于“进化之公理”:故就文字之进化之公理言之,则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盖文言合一,则识字者日益多。以通俗之文,推行书报,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也。然古代文词,岂宜骤废?故近日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庶几前贤矩范,赖以仅存。若夫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见其为文也。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109—11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刘师培之谈论文白,视野相当开阔,既提到“英儒斯宾塞耳”,也说及“昔欧洲十六世纪教育家达泰氏”,再加上梳理了自古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趋势,可谓言之有据。也正是有此思想根基,当新文化运动兴起,社会上将其派定为旧派首领,称其与提倡白话文主张新文学的陈独秀直接对抗时参见《请看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之近状》,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刘师培当即登报予以澄清:“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刘师培致公言报函》,1919年3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联系其一贯的思想脉络,此话必须当真,并非只是为了“自保”据说刘师培“在课堂上绝少批评新文学,他主张不妨用旧有的文章体裁来表达新思想,这是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这与经常在课堂上辱骂新文学的黄侃不同。参见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16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年。。

不同意陈独秀等人的激进主张,不等于反对白话文;反过来,提倡白话文、支持文学革命的,也不见得就蔑视古文的价值。身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新派人物”的身份毋庸置疑。1919年11月17日,蔡应邀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发表演讲,畅谈“国文之将来”:所以我敢断定白话派一定占优胜。但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

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蔡元培:《国文之将来》,《蔡元培全集》第三卷358页。蔡元培所说的“美术文”,含诗歌、小说、戏剧三类。后两类可纯用白话,诗歌则必须兼容文言,那是因为:“旧式的五、七言律诗与骈文,音调铿锵,合乎调适的原则,对仗工整,合乎均齐的原则,在美术上不能说毫无价值。就是白话文盛行的时候,也许有特别传习的人。”蔡元培:《国文之将来》,《蔡元培全集》第三卷358页。日后追忆其执掌北大的经历,蔡元培特别标举三事:一设研究所、二开放女禁、三变更文体。蔡心目中的“变更文体”,是“兼用白话,但不攻击文言”,因“作美术文,用文言未尝不可”。参见蔡元培《整顿北京大学的经过》,《中央周报》406期,1936年2月23日。而在大学校园里,最有可能接纳文言的,毫无疑问,是国文系师生。

关于文白之争,虽立足于当下,却同时指向过去与未来。当胡适凭借“双线文学观念”,大谈“白话文学”乃中国文学的“正宗”时,既展现其勇气,也暴露其偏见。倘若只是提倡白话时的“以史为鉴”,此举确有成效;可一旦转为历史书写,将一部中国文学史简化成“古文文学的末路史”和“白话文学的发达史”胡适:《白话文学史·小引》,《白话文学史》,上海:新月书店,1928年。,则实在是漏洞百出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147—15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三次印刷。。当风起云涌的“文学革命”逐渐从破坏走向建设,无论“过去”或“未来”,都无法漠视“文言”的存在价值。作为作家,努力思考的是如何“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以便与口语、欧化语、方言等杂糅调和,“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参见周作人《国语文学谈》,《艺术与生活》64—65页,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燕知草〉跋》,《永日集》78页,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而作为教授,必须时刻面对浩瀚的古代文献,即便“白话文学”的地位得到很大提升,“古文文学”的教与学,其重要性不仅没削弱,反而有所加强。那是因为,随着大学课程的逐步完善,此前笼而统之的“文章源流”,如今分解成众多以传统中国的语言及文学为研究对象的专业课程。

抄录两张国文系的课程表,看看二十年间,北大的文学教育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根据1917年5月26日上报给教育部的《北京大学四年度周年概况报告书》,1915—1916学年度,中国文学门开设的课程有:中国文学史、词章学、西国文学史、文学研究法、文字学、哲学概论、中国史、世界史、外国文《北京大学四年度周年概况报告书》,初刊《教育公报》第四年十期(1917年8月),载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下册3191—319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将刚刚引进的“文学史”,与传统中国的“词章学”并列,再加上姚永朴以“桐城义法”为中心的《文学研究法》,可以想见当初北大的文学教育如何简陋。可二十年后,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单看1935年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其中涉及文学的课程有:中国文学史概要(胡适)、中国文学史一(傅斯年,本年停)、中国文学史二(傅斯年,本年停)、中国文学史三(罗庸)、中国文学史四(胡适)、诗史、词史、戏曲史、中国小说史、中国文学批评(郑奠,本年停)、诗论(朱光潜)、民间文艺(魏建功)、日本文学及其背景(周作人)、诗经、楚辞(闻一多)、周汉文(郑奠休假,罗庸代授)、魏晋六朝文、唐宋散文(余嘉锡)、近代文(沈启无)、汉魏六朝诗、唐诗(罗庸)、宋诗、近代诗、唐宋词(顾随)、元明散曲(顾随)、元明杂剧、明清传奇、小说(孙楷第)、传记文学(郑奠,本年停)、作文一(附散文选读)(冯文炳)、作文二(韵文实习)(顾随)、作文三(新文艺试作:散文、小说、诗)(冯文炳)、作文四(剧本)、作文五(古文)、中国文学史专题研究(胡适、傅斯年、罗庸)、传记专题实习(胡适)《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二十四年度),载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中册1163—1165页。未注明教员者,属于当年停开。也就是说,本年度实际开设文学课程19门,暂时停开的文学课程17门,合起来是36门。这与二十年前的总共四门文学课程相比,简直是天上人间。可其中使用白话的,不外“民间文艺”、“小说”以及“新文艺试作”等,国文系学生仍然主要与“文言”打交道。

扛起“文学革命”大旗的北京大学,其文学课堂,其实并不独尊白话。开设“中国小说史”,或者在讲授“中国文学史”时强调乐府的意义,这都是可喜的新气象。而新文学之进入北大课堂,却是一波三折。1921年10月订立的《中国文学系课程指导书》,在介绍完所有课程后,添上“本系待设及暂阙各科要目如左(本学年若有机会,拟即随时增设)”:文学概论、小说、诗史、小说史(乙)、新诗歌之研究、新戏剧之研究、新小说之研究《中国文学系课程指导书》(十年十月订),1921年10月13日《北京大学日刊》。。“文学概论”等很快就补开了;唯独拟想中的“新诗歌之研究”、“新戏剧之研究”、“新小说之研究”,一搁就是十年。并非北大没人才,实在是因为此类课程到底该不该开,主事者一直拿捏不准。

排梳每年北大国文系的课程表,一直到了1931年秋天,方才出现“新文艺试作”字样。而且,很可能还是受清华国文系的启示,方才下定决心做起来的。1928年,杨振声出任清华国文系主任,谈及什么是“研究文学之宗旨”时,称注重古籍考订的,不是文学;注重文字训诂的,不是文学;即便“注重于年谱传状之核博,文章体裁之轫演,派别门户之分划,文章风气之流衍”,也不是文学(只能说是“文学史”)。清华在确定“宗旨与课程”时,曾“参考国内各大学的国文系”,毫无疑问,这里主要针对的是北大国文系。因当年的北大,确实分语言文字、文学、整理国故三大类。而且,就像杨振声所批评的,重“文学史”而非“文学表现上之艺术”《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国立清华大学校刊》22期,1928年12月17日。。虽然杨振声不久就任青岛大学校长去了,萧规曹随的朱自清朱自清:《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初刊《清华周刊》35卷11、12期向导专号,收入《朱自清全集》第八卷405—407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此文开篇就是:“本系从民国十七年由杨振声先生主持,他提供一个新的目的,这就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在清华大学率先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朱自清1929年春开始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1933年以后就没再教过这门课程,参见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及王瑶《先驱者的足迹——读朱自清先生遗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73—133页。,且着力于“新文学的创进”。这对于自认新文学旗手的胡适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强烈的刺激。1930年底重返北大,胡适特别邀请杨振声,希望借助其对于新文学(教学及写作)的巨大热情,整顿暮气沉沉的北大国文系1931年1月,胡适由沪返平经过青岛大学时,曾约请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等来北大任教;在当年的日记和书信中,多次提及请杨回北大事。约略同时,在致梁实秋信中,提及杨振声“始有此魄力整顿国文系”。参见季剑青《大学视野中的新文学——1930年代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第一章“大学文学课程与文学想像”。。虽然杨最后没来,但第二年北大国文系的课程,在胡适的主导下,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1931年9月14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刊登了《中国文学系课程指导书摘要》,“共同必修课科目”没变,更换的只是教员,如“中国诗名著选(附实习)”改由俞平伯、“中国文名著选(附实习)”改由林损、“中国文学史概要”改由冯淑兰(沅君)讲授。至于文学类的“选修科目”中,黄节讲“毛诗”及“汉魏六朝诗”、俞平伯讲“词”及“小说”、林损讲“先秦文”及“唐宋诗”、许之衡讲“戏曲史”及“戏曲及作曲法”、刘文典讲“汉魏六朝文”、郑奠讲“修辞学”、赵万里讲“词史”、徐祖正讲“文学概论”,都基本上是因袭前例。值得期许的变化是,周作人转教“近代散文”、傅斯年开设“中国文籍文辞史”,还有就是由胡适、周作人、徐志摩担纲,组织“文学讲演”,每周(或两周)一次,不计学分。再就是这命运多舛的“新文艺试作”了。课程指导书上,有以下说明文字:凡有意于文艺创作者,每苦无练习之机会及指导之专家。本系此科之设,拟请新文艺作家负责指导。凡从事于试作者,庶能引起练习之兴趣,并得有所就正。现由周作人、胡适诸教授担任组织,俟有规定后再行发表。惟新文艺作家派别至繁,不免为能力所限,恐一时不克完备。《中国文学系课程指导书摘要》(二十年九月至二十一年六月),1931年9月14日《北京大学日刊》。开设新文艺创作课,虽说周、胡联名,据周作人称,实乃胡适主导1931年9月10日,周作人致信俞平伯:“近因胡老博士之提议,经马二先生之核准,国文系中‘新添’新文学试作一项,令不佞计画之。”见《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上册210—211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十天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国文系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9月23日拟定的“布告”,称:新文艺试作一科,暂分散文、诗歌、小说、戏剧四组。每组功课暂定为一单位(每一单位一小时或二小时)。诸生愿选习此科者,可各择定一组(多至两组),将平日作品一篇缴至国文学系教授会。俟担任指导教员评阅后加以甄别,合格者由本学系布告(其一时未能合格者,可至下学年再以作品请求甄别)。学年终了时,以试作之平均分数作为成绩(但中途对于试作不努力者,如作辍无恒,或草率从事之类,得令其停止试作)。

本学年担任指导教员:散文(胡适、周作人、俞平伯)、诗歌(徐志摩、孙大雨)、小说(冯文炳)、戏曲“剧”(余上沅)。《国文学系布告》,1931年9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布告后面,还有这么一句:“以后增聘教员,随时由本学系布告。”实际上,指导教员不仅没增加,还减少,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有趣的是,校方的一番好意,学生似乎不怎么领情。

为什么我敢如此断言?因为有《北京大学日刊》上诸多国文学系的布告为证。一开始表情严肃,似乎选修“新文艺试作”这门课很不容易:“本系二年级以上诸生,凡欲选习新文艺试作一科者,须将平日作品一篇缴至国文系教授会。今本校各系选课皆限于十月九日截止,故选习此科者亦必在九日以前将作品交来,以俟甄别。”《国文学系布告》,1931年10月2日《北京大学日刊》。到了10月9日,国文学系发表布告,将报名截止时间延长至10月31日。而10月26日至11月4日《北京大学日刊》上连续刊登的国文系布告,口气变得非常温柔:“新文艺试作一科,报名日期行将截止,诸生欲选习者,速来报名为要。”显然学生报名并不热烈,这才需要再三催促,这点大概出乎主事者意料之外。谜底终于揭开了,11月18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刊出了11人的录取名单,分散文、小说、诗歌三组此一过程,沈卫威在《大学张力:校长、刊物与课程》(见氏著《“学衡派”谱系——历史与叙事》,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一文中有所论述,请参阅。。

实际上,喜欢文学创作的,不一定念中国文学系;至于国文系学生,因专业课程分语言、文学及整理国故三类,精挑细选时,很可能“喜旧”而“厌新”。这一大趋势,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因意识形态重建的需要,才有了实质性的变化。这种氛围,导致国文系的教学,重古典,轻现代;重考据,轻批评;重学术,轻创作。在国文系的特殊语境中,不要说教“新文艺试作”很难,讲外国文学的,同样不被重视。谈论新文化运动的功业时,我们往往举周作人在国文门开设“欧洲文学史”作为例证,但很少有人追问,这门课当年的讲授效果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文化运动的成功日渐成为神话,人们很难准确理解那些弄潮儿的真实处境。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那位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起草《文学研究会宣言》、撰写《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名文,且最早在北大开设“欧洲文学史”课程的周作人教授,在北大校园里,肯定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殊不知,在《知堂回想录》中,周作人回顾自己的教学生涯时,曾如此感叹:平心而论,我在北大的确可以算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各方面看来都是如此,所开的功课都是勉强算数的,在某系中只可算得是个帮闲罢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琐屑的因缘》,《知堂回想录》46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这可不是故作谦虚,或者说反话。启明先生文章写得好,但性格内向,不太会讲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在北大教书的前十几年,虽然也在燕京大学或孔德学校兼课,周作人在本校回避国文方面的课程初到北大,周作人辞教国文,险些因此而南归。参见《知堂回想录·北京大学》,《知堂回想录》361—362页。。一直到30年代初,方才改变主意:“在北大染指于国文系的功课,讲明清散文称曰‘近代散文’,至一九三六年则添一门曰‘六朝散文’。”以周作人的社会声誉,为何如此排课——“最初是讲欧洲文学史,不过这件事并不是我所能担任的,所以不久随即放下了”;“有一个时期却很致力于东方文学系的开设,这时间是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七年,大约有十年的光景”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东方文学系》,《知堂回想录》522—523页。——是否另有隐情,不得而知。但对于大部分国文系学生来说,无论“欧洲文学史”、“英散文选读”,还是“日本散文选读”,都不是重要的课程。

北大国文门1917级学生、历任安徽大学校长、北京大学教育系主任、考试院院长等职的杨亮功,晚年撰《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在第二章“五年北大读书生活”中,提供了好些有趣的细节。比如,当年国文系最受尊敬的名教授是刘师培、黄侃、黄节和吴梅,至于朱希祖和周作人,教学效果不好。尤其是后者,纯粹因为不重要,方才得以平安无事:周作人先生教的是欧洲文学史,周所编的讲义既枯燥无味,讲起课来又不善言辞。正如拜伦所描写的波桑(Porson)教授:“他讲起希腊文来,活像个斯巴达的醉鬼,吞吞吐吐,且说且噎。”因为我们并不重视此学科,所以不打算赶他。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21页。这当然只是个人偏好,因杨亮功曾追随刘师培研究徐陵、庾信,对新文学家没有什么好感,故出此恶言。可对于当年北大国文门的学生来说,喜欢“国故”是常态;像傅斯年、杨振声那样追求“新潮”的,毕竟为少数。

校园内外,对于人物及学问的评价标准,历来不太一致。作为大学教授,能否得到学生的尊崇,其实是很影响讲课者的情绪的。只不过随着时势迁移,那些站在舞台中心的“主角”,不经意间滑向了边缘;而当初看来不太要紧的“帮闲”,说不定反而得到历史学家的青睐。此中关键,其实不是新派旧派之争,而是知识类型以及对待“学问”和“教学”的态度。比如,刘师培与周作人、黄侃与胡适,立场及趣味截然不同,但都对北大的“文学教育”作出了很大贡献。相反,某些只有“名分”或“逸事”,而“学问”不怎么服人的,则逐渐被后人淡忘了。

当年的北大国文系,文白之争逐渐消歇,外国文学史不被看好,新文学课程艰难起步,而制约着这一切的,是师生们对于“学问”的想象。后世史家谈及新文化运动后的北大国文系,有讥讽其“学行浅薄”的,也有感叹“文学的失语”的参见桑兵《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见氏著《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28—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罗志田《文学的失语:整理国故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见氏著《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255—32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二者都有道理,但又都不无偏颇;叠加起来,恰好凸显国文系的尴尬——我们亟须的,到底是“学问”还是“文章”?而所有这些,都牵涉到“文学革命”与“整理国故”之间的巨大缝隙。对于前者来说,后者在研究上是深入,在趣味上则是逆转。

就在文学革命摧枯拉朽的1919年,胡适连续写了《新思潮的意义》、《论国故学——答毛子水》、《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等三篇很能体现其“历史癖”的文章,正式亮出“整理国故”的旗帜。原本以“输入学理”著称的胡适之先生,一转而“整理国故”去了,让刚被唤醒而从古书堆中冲杀出来的青年学子茫然若失。单就个人著述而言,从《中国哲学史大纲》到《〈水浒传〉考证》,不算多么突兀的转折;可从文化思潮着眼,从《新青年》到《国学季刊》,确实是斗转星移。社会上对此颇多争议,学界则默默前行,某种意义上,此乃大势所趋。问题在于,研究文学毕竟不同于治经治史,考据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胡适成功地把小说研究提高到“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的地位参见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258页,北京:华文出版社,1992年。,但其过分迷信“科学”,将“拿证据来”作为学术研究的金科玉律,必定对“文学趣味”造成巨大的压抑参见陈平原《假设与求证——胡适的文学史研究》,《学人》第五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2月;此文后改订为《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五章“作为新范式的文学史研究”。。

当年北大国文门学生傅斯年,起而呼应胡适的思路,而且说得斩钉截铁:“国故的研究是学术上的事,不是文学上的事。”傅斯年:《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附识》,《新潮》1卷5号,1919年5月。但“文学的研究”呢?难道这不算“学术”;或者说讨论《诗经》《楚辞》《红楼梦》,可以完全与“文学”无涉?没人这么明说,只是兴趣所在,评价标准发生了位移。眼看学界大有以“考据”统摄“义理”、“辞章”之势,讲哲学或讲文学的,热衷的是考辨年代、版本、事迹,而较少涉及思想内涵或文学价值。不时有人提出抗议,但声音太小,很快被淹没。到了1940年代初,沈从文撰《文运的重建》、程千帆作《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依旧激不起多少涟漪。沈之批评五四文学革命的发源地北京大学,“到民十六以后,就只好放弃了北大之所以为北大的进取精神,把师生精力向音韵训诂小学考据方面去发展”;“这结果在学术上当然占了一个位置,即‘老古董’位置”沈从文:《文运的重建》,初刊1940年5月4日昆明《中央日报》,见《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81—82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如此讥讽固然痛切,可学者们根本不在意,认定这只是小说家的狂言。程之批评“持考据之方法以治词章”,称大学中文系所教授的,“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也都属实,可作者态度很温和,所要论证的是:“考据对于欣赏,不仅是无害,而且是必须的。可是,它的功用也有个限度。我们不能永远停滞在考据的过程上。”参见程会昌(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斯文》3卷3期,1943年2月;《关于〈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国文月刊》68期,1948年6月。况且,程千帆所积极鉴赏的,其实是“古代诗歌”,而非“新文学”,这点与沈从文思路迥异。

当然不该将此等过失,统统推到胡适身上。在我看来,只要“整理国故”成为潮流,就会出现这种倾向。套用胡适的话,“文学革命”需要的是“大胆假设”,至于“整理国故”,一旦展开,必定逐渐走向“小心求证”。前者注重“才气”,后者强调“功力”。提倡“拿证据来”的科学方法,虽然只是胡适个人的表述,但1920年代的中国学界,对考据的推崇乃至迷信,直接导致了知识类型的转化,那就是诗学的衰落与史学的兴起。毫无疑问,任何学问都需要“高远的想象力”,但“整理国故”作为一种思潮,对新史学的崛起,是个很好的契机;而对于正在转型中的“文学教育”,则造成不小的冲击。

黄侃1914年进北大,是教文学的,到武昌高师以后,方才兼教小学、经学和文学;刘师培1917年进北大,也是教文学。这两位先生在经学和小学方面造诣很深,日后主要以此名家;可当初除了一点研究所指导科目外,主要任务是讲授文学史或文学概论。对北大史学系的创立贡献良多的朱希祖,也曾长期在国文系教中国文学史。当初文史不分,国文系占了很大便宜;“整理国故”运动兴起,必然导致其“人才流失”1917年北京大学初设中国史学门时,努力改革课程,力图将昔日“文学的史学,改为科学的史学”;而中国文学门“教员于新文学有慊者,大都改归中国史学门”。参见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1919年12月17日),载《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北京大学,1929年。。翻翻上世纪三十年代北大国文系的课程表,很多讲授文学的教授(专任或兼职),日后都是其他专业的名家,如讲“词史”的赵万里、讲“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范文澜参见《国立北京大学民国十八年度国文学系课程概要》,1929年9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讲“中国文学史”的傅斯年、讲“唐宋散文”的余嘉锡、讲“民间文艺”的魏建功等参见《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二十四年度),载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中册1163—1165页。。

那么,我们需要叩问的是,明显得益于“新文化”光环的北大国文系,在“文学革命”退潮、“整理国故”迅速崛起后,如何借助课程的调整、教员的招聘、讲义的完善,以及课堂的改良等,逐步实现“文学教育”的转型。在我看来,这是一段值得仔细钩稽的历史。